她鼓起勇气蹲下来推了推那人,却没有反应,她又推了推那人,将他的手从自己的脚上拿下来,那人的身子被她翻了过来,她看到了对方的面容,大吃一惊,“原来是他。”
原来这人正是之前她帮过又救过她的那个年轻男子,只是为何夜深人静时会出现在小树林,又满身都是血迹?
她撕下几块布料,将他身上的几处伤口都牢牢绑了起来。联想到自己的情况,她推测对方大概是被人追杀。陆贞不敢和这年轻男子在原地多停留,努力想着怎么才能带着这个年轻男子逃得越远越好。
没多久,她就有了主意。
天色渐渐大亮,清晨的郊野弥漫着泥土混合着朝露的清新之气,温度也随着太阳升起而渐渐升高。忙碌一夜的陆贞隐隐有疲倦之意,一张脸也脏兮兮的像花猫似的,正聚精会神地在一所破庙外熬煮着东西。
过了片刻,她将罐子里草绿色的液体倒进了一只破碗里,一边吹着气一边往破庙里走去。刚进去几步,她发现那年轻男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醒过来,正打量着自己,那男人显然认出了她,一惊,“是你?”
陆贞嫣然一笑,“是啊,真巧,我们这可是第三次见面了。”她看他自然醒来,心下一宽,放下了手里的碗到他身边,将他扶起,“快把药喝了吧,这地方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什么大夫,我只能采了点车前草来熬水,我听人说过,这东西治刀伤剑伤什么的还挺管用。”
那男子似乎还不大相信,愣愣地说:“我还没死?”
陆贞看他这副模样,扑哧一笑,故意吓他,指着他粗声粗气地说:“不,你已经死了,喏,这是阴曹地府,我是牛头,你是马面。”
那男子本还在迟疑,听到陆贞这么一说,自然确信自己是逃离了危险,松了一口气,向她微微一笑表示感激,颤颤巍巍想接过陆贞递过来的药汁,却毫无力气,陆贞反应极快地将药碗递到了他的唇边,看他一饮而尽。
不知不觉已经日上三竿,陆贞收了他喝完药的碗,拿来一碗捣烂的药汁,又小心翼翼地解开了之前帮他绑好的绑带,问他:“那帮人是不是跟你有深仇大恨啊,怎么下了这么狠的手?”
那年轻男子痛得满头大汗,只嗯了一声。
陆贞又好奇地问他,“那天你着急进城,也是怕他们追你?”
这次是一片安静,半天那男子又再嗯了一声。
陆贞仍觉得自己的疑惑没弄明白,“可守城门的都是些官兵啊,难道,你也是一个钦犯?”她虽然一直在等答案,手里却没停着,一直仔仔细细地将药汁均匀地涂到那人的伤口上。
年轻男子看她一直打破沙锅问到底,只能苦笑着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算是吧。”
陆贞帮他涂完了药汁后,又用了几块干净的布将他的伤口包扎好,认真地说:“那我们俩可以算是同病相怜了。你别那样看着我,放心,我上次救过你,这次也肯定不会丢下你不管……只不过,我不想追问你的身份来历,也请你别问我为什么要逃婚……”
年轻男子本以为陆贞要继续追问下去,没想到她讲到这里就停止了,他略带惊讶地说:“好的。”
包完绑带的陆贞显然很满意自己包扎的手法,拍了拍手,说:“现在也只能用草药对付一下,待会儿我去买东西的时候,再顺便给你请个大夫过来。”
刚刚有点放松的那男子却一下紧张起来,急急地说:“不行,不能请大夫,他们肯定会追查过来的。”
陆贞却满不在乎安慰他说:“放心吧,他们找不到的。这儿可是王庄,离京城足有三十里,再加上昨晚那场大雨,就算有什么痕迹,也早冲干净了。再说,这儿附近的人都逃荒去了,不会有谁去告发你的。”
年轻男子听她这么一说,觉得眼前这女子的细心出乎意料,“这儿离京城有三十里?那你是怎么把我弄来的?”
陆贞指了指扔在破庙墙角的那团草绳,“用这个呗。”年轻男子自一醒来只注意观察自己所在的环境,之后又只管和陆贞说话,听她说完,才注意到她手上满是血印——一个年轻女子如何才能带着一个重伤不醒的男子连夜奔到三十里外,自然是彻夜未眠。他心里十分感动,内心的冰一点点融化,温柔地看着面前秀气的女子,低声说:“谢谢你了。”
陆贞却没有在意,只笑了笑说:“客气什么,你不也救过我吗?”那年轻男子看着她的面容,之前两次两人虽然都各自互相帮助了,但时间仓促,他也并没上心,眼下细细看来,虽然她满脸都是烟尘色,却不掩她五官的秀美。他心里一动,这女子,是不是和她有那么一点相似?再细细一观察,面前女子的眉目之中,却多了一丝坚毅。
此时陆贞已经利索地收拾好了东西,对他说:“我去给你找医生了,你稍等片刻。”
那年轻男子带着欣赏的目光看着陆贞渐渐走远,心中有一丝怅然。
也不知道她用了什么方法,没多久,竟然真的带着大夫来了。那大夫岁数不大,看起来倒是精通医理的模样,眼下里他愁眉苦脸地检查着躺在地上的年轻男子的伤势,叹着气说:“姑娘,他的伤,可不像你说的那样轻啊。”
这男子心里咯噔了一声,没有表露出异样,只看见陆贞赔着笑对大夫说:“我也不懂,大夫,还请你妙手回春,尽快把我表哥治好。”年轻男子心里笑了笑,自己就这么成了她表哥——也难怪,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说出去了难免惹来是非,她还真是聪明。
大夫打断了他心里的小九九,“你把手抬起来一下。”
那男子将手努力抬起,脸上露出隐忍的疼痛表情。大夫摸了摸他伤口附近,又看了看,半天才吐出一个字,“难。”
年轻男子只觉得自己的心沉到了谷底,一语不发,只看着大夫在一旁开着方子,“你到镇上药店去按这个方子抓药,这一帖是吃的,一帖是敷的,还有,伤筋动骨得……得用点好东西补补。”陆贞极为听话地在一旁点着头,听到年轻男子的问话,“大夫,我这伤,到底严重到什么程度?”她听出那人极为轻描淡写地在问,但实际上很紧张自己的伤势。心里暗想,他真是骄傲得很。
大夫见的伤者也多了,只是回答说:“手筋都挑断了,你说呢?我看你也是个练武的人吧,以后再想拿剑,怕是难喽!”这句话等于是在说他以后就是个废人,陆贞心有不忍,看着对面的男子脸色越来越灰败——一个习武之人如果瞬间成了废人,简直生不如死。她想出声安慰,又觉得这时自己说什么都不合时宜。
年轻男子又追问:“断了?难道不能接好吗?”
大夫却一点都不给他希望,“神医华佗倒是用针缝过脚筋,可你觉得我像是活了四百多年的人吗?”
陆贞心有不忍,赶紧拦过大夫的话头,“大夫,咱们那边说话。”
她把大夫拽到远处,赶紧塞了半吊钱给他,大夫明白她的意思,说:“姑娘,里头那个,只怕不是你表哥,而是你情郎吧?本来我出诊一次,至少得收五百文钱,不过看你们住在这儿,也不像是有钱的样子,唉,就当帮你一次吧。我看他一脸愁样,估计没想到自己会受这么重的伤,你最好多劝劝他。”
陆贞没想到大夫眼光毒辣,一眼看出他们俩不是亲戚,她脸上一红,也不加分辩,免得多惹是非,“那就谢谢大夫你了。”
看两个人都渐渐走远了,那年轻男子知道他们是去谈自己的病情,他愣愣地躺在了地上,思绪飘到了远方——这些日子里,各种暗杀,死里逃生,现在自己却成为了废人,前途渺茫,忍不住悲从中来。刚刚救下自己的女孩子一定是知道自己救治无望,是个拖累,所以也一去不复返了。
热血冲上脑门,他拼命地尝试着想要用右手抓起地上的一根树枝,但手反而哆嗦得更加厉害了,无论他怎么使力都没有任何成效,反而用力过猛,一下从草堆重重跌到了地上。
他尝试了几次,都跌倒在地上。之后再尝试,却连身子都无法抬起了。泪水缓缓从他的眼角流出,满心的志气都成了空,他发疯一样地用头撞着地面,“断了,都断了!你现在就是个废人!”
他气怒交加地重重撞着自己的头,眼泪落在了地面上,砸起了薄薄的灰尘,仿佛也在叹息他颠沛流离的命运。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他慢慢挪动着,爬到了自己的剑旁边,用嘴和左手拔开了剑鞘,含泪一直凝视着。半天之后,下定了决心一般,那柄剑越来越靠近了他的脖子——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声怒喊突然回荡在破庙上空,“你在干什么?”
那年轻男子睁开了眼,看见陆贞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返回了,她手上还提着一只鸡,正怒气冲冲看着自己。
陆贞一把夺过了他手里的剑,又想到自己刚才的语气不太好,舒缓了面容,嘱咐他不要乱来,就出去炖鸡汤了,那柄剑她牢牢收在身边,生怕他又想不开。
良久,她进庙里把他扶了出来,让他靠在外面的一棵大树上,和颜悦色地说:“看看,外面天气多好。多晒晒太阳,你的伤就会好得更快的。”
那年轻男子冷着一张脸,并不说话。陆贞也不生气,立刻去端了一碗鸡汤,装作一脸开心的样子对他说:“大夫说你要补补,这鸡汤香得很,你慢慢喝一点,好不好?”
她走到他身边,准备喂他,不料这人突然用左手一把推开了她,“你拿走!”
陆贞一时没站稳,摔倒在了地上,鸡汤也大半泼在了地上。她依然带着笑安慰面前的人,“不就是受了点伤吗?干吗这么垂头丧气的?就算你的手以后可能有点不方便,但你至少已经活下来啊?依我看……”
一句话戳中了年轻男子的心事,陆贞又走到他身边,准备继续劝他,但他一把把她又推开了。
连着两次被推倒在地上,陆贞顿时火了,“你到底在发什么疯?”
那年轻男子一脸的灰败,哑着嗓子对她说:“对不起,可是你用不着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我的手……已经废了。”
陆贞听他这么说,更加是火冒三丈,“哦,这就是你想自杀的原因?欧冶子大师还真是瞎了眼,好不容易炼成一把宝剑,居然落到你这个胆小鬼手里!”
闻得此言,年轻男子不由得一震,目不转睛地看向她。陆贞继续说:“你趁早把那点小心思给我扔掉,我告诉你,你的命是我救回来的,用不用得着,得我说了算!”
她越说越激动,想起自己这些时日的遭遇,眼眶泛起了泪花,她抽了一口气,吸了吸鼻子说:“不就是筋断了吗?人家孙膑受了膑刑,司马迁被净了身,还不是活得好好的?都说男子汉大丈夫不怕伤不怕痛,依我看,你连我都不如!你以为天底下就你一个人命苦?我还不是一样!我爹突然惨死,我大娘为了把我赶走,硬要把我嫁给一个糟老头子!我走投无路,做了一份假官籍,想进宫当个宫女躲一阵都不行……”
说到这里,她想放声大哭,可是不容自己软弱,她狠狠地擦去自己流出来的泪水,大声地说:“我要是像你这样窝囊,早就跳河了!可是我不认命!我偏偏要活下去!我不但要活下去,还要堂堂正正地给我爹报仇,我要让那个恶毒的大娘看看,我不是她随便就可以踩扁的!我爹说过,人只要活着,什么都有希望!所以,你也不准死!”
她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把汤放在年轻男子面前,假装恶狠狠地说:“这只鸡,是我用身上最后的一点钱买来的,你给我全部喝干净,一口也不许剩!听见没有?”她装作气呼呼地走出了门。那年轻男子一直看着她走远了的背影,她双肩一直耸动,但没有声音——他知道,她还需要一点时间哭泣,但又好强得很,不想让自己看见。
过了一会儿,两眼红红的陆贞又羞涩地回到了他的身边,“嗯,那个,我刚才不该跟你发脾气……大夫都说了,你是个病人,我得对你多担待一些……这汤,你不想喝就算了。”
那年轻男子定定地看着她,这么坚强,又这么善良,是他平生从未见过的。他的目光渐渐温柔,一把夺过了陆贞手里端着的鸡汤,“你说得对,我这条命是你救的,我没资格浪费。”
陆贞松了一口气,又连忙给他换药,看到伤口,脸上闪过一丝愁云,“这伤怎么不见好?明天得再请大夫来看看了。”
喝过鸡汤的他精神明显比之前抖擞了许多,和陆贞开着玩笑,“再请大夫来,你还有钱吗?”
陆贞一愣,只见这年轻男子微微一笑,从身上取出一块羊脂玉递给了她,“你拿这个去当铺当了,换点钱吧。”
陆贞一眼就看出了这块玉的好坏,接过玉随口说:“啊,这可是上好的羊脂玉,你肯定挺宝贝它的吧?”
那年轻男子有点好奇地看着她,“你怎么知道?”
陆贞指着玉的边缘,“这边上这么光滑,你肯定天天都拿着它把玩吧。”
年轻男子挑了挑眉,细长的眼睛弯成了月牙状,“呵,你心思还真细啊。没错,我是挺喜欢它的,可现在你都饿了好几顿肚子了,我还有什么舍不得的?”
乍闻此言,陆贞十分不好意思,连口否认,“你怎么知道!”她才说了一句,肚子却咕咕叫了起来,这次她连脸都红了,赶紧起了身往庙外逃去。
那年轻男子饶有兴趣地看着她,出声喊住她,“哎,你别走!”
陆贞含羞回过头,“什么哎哎的,我有名字,我叫陆贞!”
他没想到她会计较到这上面,也不明白女孩的心思,只是笑着说:“好,陆贞,你别走,我是说,那些鸡肉,你好歹也吃点……”
陆贞却很坚决地拒绝了他,“不行,你是病人……”
那年轻男子一急,脱口而出,“可你要是饿病了,谁来照顾我后半辈子?”
他一说出这句话,陆贞整张脸都涨红了,那年轻男子张大了嘴,不知道怎么说才好,两个人互相看着对方,一时之间陷入了平静之中。
最后陆贞辩解似的开了口,“呸呸呸,说什么胡话,大吉利是!什么后半辈子,难道你想在这破庙一直躺下去?能用得起欧冶子大师的剑,我看你的来头也不小,以后自然有一堆小厮丫头伺候你,哪还用得着我?”
那年轻男子看她这么着急地辩解,带着笑容一直看着她,陆贞被他看得好不自在,只能嘴硬地问:“你笑什么?”
那年轻男子慢条斯理地收住了笑容,庄重地说:“没笑什么,那个……我叫高展。”他说到最后一句,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决定不和陆贞表明自己的身份。
陆贞看他这么正经,嗔道:“我又没问你名字……”
她自己越说越脸红,跑到了一边,盛起了瓦罐里的鸡汤慢慢地吃着,不想让高展看到自己的脸。一颗心扑通扑通跳得极快,眼神一直都不敢往那边再看过去。
两人在破庙里将养了几日,闲暇时间里,陆贞就和高展说说笑笑,怕他又想不开,高展也明白她的意思,一时之间,倒是其乐融融。
几日后那大夫又被陆贞请来检查高展病情康复得如何,他仔仔细细又将高展的伤口检查了一遍,犹豫再三,“不是我不想医,这骨筋要是长不好,你也只能慢慢拖日子,拖到它自己长好为止啊。”
高展想起自己这几日一直在思考的问题,“上次你说过,要是用针把骨筋缝好,可能还有康复的希望?”
大夫闻得此言,大吃一惊,“话是这么说没错,不过,我可不敢帮你缝筋啊,这种没把握的事,哪个大夫都不敢干。”
他说出这样的话来,高展也并不意外,他微微一笑,“我也没想让你干。”转过头看着一旁的陆贞,温柔地问:“你呢,敢不敢?”
陆贞没想到他问的是自己,“我?你要我帮你把筋缝好?”
高展坚定地看着她,“没错,你不说过吗?人不能认命!我要是一直这么不紧不慢地养着,这伤或许过一年也不会好,还不如破釜沉舟一次,试试老天给不给我这个运气。”
陆贞眼睛慢慢睁大,看高展信任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的身上,一咬牙,“只要你敢,我就敢!”她进庙里找了一筐针线出来,问道:“这个成吗?”
那大夫本以为他们俩只是在说笑,毕竟这用针缝筋之事,历史上也只有关羽刮骨疗伤能够相提并论,都是常人难以忍受之痛,眼见陆贞真的找出针线,哪里有假,一张脸吓得煞白,脱口而出,“天啊,你们俩都疯了,这个……这个怎么行啊!哎,你先别下针,这线得先用酒煮过!”
他看两人其意已决,虽不明白这两个年轻人为何有这般大的毅力,但已深深折服,在一旁指导着陆贞怎么操作,又自己先调起了愈伤的药糊。陆贞看了一眼高展,他点了点头示意可以开始。陆贞咬住了嘴唇,小心地用刀先割开了高展受伤的部位,又在大夫的指导下找到了两段手筋的位置,用之前准备好的针线一点点地缝补起来,高展的额头上冒出大颗大颗的汗珠,满脸都是痛苦之色,他怕影响到了陆贞,一直咬着牙没有吭声,等到陆贞差不多缝完了,终于呻吟出声。
陆贞缝完了最后一针,看着高展一张脸因为痛苦都扭曲到极点,十分抱歉,“对不起呀,我针线活不行,缝得不好看。要不,你回头再找个绣娘重新改一下?”她没注意自己一番话说得极为风趣,高展不由得笑了,就连在角落里忙着调药糊的大夫也笑了,还不忘记摇着头说:“年轻人,真是的,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时候,大白天的就打情骂俏!”
陆贞本是无心之举,但被大夫一说,脸又忍不住红了。大夫倒是知情识趣,端着药糊走过来,咳了咳嗓子,对高展说:“小伙子,我行医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看到你这样的硬骨头!这几帖药,就当我送你的!放心吧,你这种苦都熬得过来,肯定会很快痊愈的!”
耳边听到“痊愈”两个字,陆贞忘记了之前的事,高兴地对大夫说:“那就借你吉言了!”
大夫又一本正经地嘱咐她,“现在他是没事,可晚上一定会发烧,到时候你多给他喝点盐水,多给他擦擦身子!”
陆贞一惊,“擦身子?这……”
大夫满不在乎地说:“他不是你情郎吗?有什么不方便的?”
陆贞不由得急了,也管不了别的了,辩解着,“大夫你胡说什么呀,他就是我表哥!”
但大夫明显不相信她的话,更加认定了她是因为年轻害羞,哈哈笑了几声,也不多说,留下了药,背着药箱就走了,只剩下陆贞一人呆呆地在外面站着,空气也好像都凝固了。
入夜后,凉风习习,陆贞放不下心,总记着大夫说的话,又回了庙里,她试了试高展的额头,“哎,你真的发烧了,还好外边能凉快一点。”
高展本来一直昏昏沉沉的,看她来了,艰难地说:“可我还是挺难受的,要不,你还是给我擦擦身子吧。”
陆贞只觉脸上一热,睁大了眼睛看着他,“你都听到了?”
高展偏偏故作无知,“听到什么?”
陆贞又气又羞,但又不放心高展一直发着烧,心里思量了一番,还是站起了身,从外面打进来一盆水,用一块布轻轻帮高展擦着背上的汗,只把手放在上面来回僵硬地擦拭,眼睛却还是不敢看到男人的身上来。
高展得寸进尺地说:“嗯,擦擦这里,还有这里。”
陆贞一把把布扔进了一旁的水盆里,“哪有你这么挑剔的人?我肯帮你擦身子,你就应当谢天谢地了。”
高展看她一张脸在火光下红彤彤的,格外动人,忍不住又出言去逗她,“谢天谢地的不应该是我,是你才对。”他卖了一个关子,果然看到陆贞露出好奇的神色。
高展哈哈大笑,“还好我伤的是手,要是我跟司马迁那样……”陆贞的一张脸浮出气羞交加的表情,陆贞一把推开了他,站起身准备往外走,但刚才推得格外用力,高展被她直直地推到墙边,整个人撞到了墙上,半是牵动了伤口,半是为了吸引陆贞的注意,高展不由得出声呼痛,眼睛却没有什么变化,只一直偷偷在看陆贞的反应。
果然本来准备往外走的陆贞又返回了,走到他身边准备扶起他,“对不起对不起,撞痛了没有?”
高展看她一脸的羞涩,心中一处地方仿佛被人偷偷打开,温暖的,带着阳光,让他能够忘记这些时日里,太后对他无休止的追杀和父亲突然过世带给他的打击,让他在这人世间最底层的黑暗中度过。他不禁伸出左手用力握住了陆贞的那只手,“刚才,我只是开个玩笑……”
陆贞只觉得触手之间一阵温暖,整个人被高展拉近了不少,低下头,就能看见他额头上的细汗和嘴唇上的血痕,她轻声问道:“很痛吗?”
高展强挤出一个笑容,“也不是太痛。”
陆贞蹲到了他的身边,也不揭穿他,“我娘说,痛,就别忍着,告诉别人,心里也会舒服点……对了,我以前发烧的时候,我娘总会吹一支柔然曲子给我听,我现在也给你吹吹,好不好?”
她摘下了树枝上的一片新鲜叶子,放到了唇边,轻轻地吹着曲子,起先还有点生疏,之后就越来越顺畅。高展脸色微微一动,跟着她的曲调也渐渐哼了起来,闭上了眼睛,仿佛看见了自己的娘亲,她还活着,还在给自己吹着柔然的曲子,会唤自己“湛儿”。那时候他以为,只要在娘的身边,什么都不怕,可是娘死了,死在了她一直信任的好姐妹的手里。
他沉浸在回忆里,陆贞却以为他睡着了,轻轻起身给他盖上了一件衣服。高展却在这时睁开了眼看向了她,陆贞一惊,只听到他在问她:“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之前我俩素不相识,你为什么几次三番地救我?”
陆贞拍了拍胸口,等心跳渐渐平复下去,方开口,“你没睡着?吓了我一跳。哎,不为什么,我从小就见不得别人受罪,能帮他们一点,就多帮一点呗。再说,就算受伤的不是你,只是个小猫小狗、小鱼小虾,我也不会见死不救啊。”
高展的脸上不由流露出一丝失望,“在你心中,我的地位,就跟一只只小猫小狗差不多?”
陆贞却没明白他怎么一下变得多愁善感了,只说:“那肯定不是啊!哎,你这人说话,怎么老阴阳怪气的?”
高展沉默了许久,才对她开口,“我爹是朝里的一个大官,以前他最疼我,还常说自己死之后,会把我们高家所有东西都留给我。可有一天,我正在外面办事,却突然听说他死了——没错,就跟你爹一样,莫名其妙就死了。我日夜兼程赶回家,可是突然发现,我继母趁我不在,已经扶持着她生的儿子霸占了全部财产。我想争,可我那个兄弟却是个好人,他身子又不太好,小时候就有大夫说他活不过三十岁。于是我想算了,大不了等他归了西,我再慢慢地把那些原本应该属于我的东西再拿回来,可我继母还是不想放过我……”
陆贞一脸的恍然大悟,又有点感动他把这些私密的话都告诉了自己,“难怪那天你拼命都想混进城里去!不过,你继母能让官兵帮忙,想必你家的来头也不小吧?”
高展点了点头,“嗯,还行。”
陆贞感同身受,同情地看着他,“原来你和我一样,也是年纪轻轻就没了娘。”
高展看她也开始伤感了,出言鼓励她,“我还有一点也和你一样,那就是,永远都不认命。”他吸了一口气,缓缓说道:“那天,我之所以会想不开,就是因为我家祖上留有祖训,凡是身有残疾的男子,都不得继承家业……”
陆贞一愣,有点生气,“这是什么破规矩?亏你家还是什么高门大户,怎么一点眼力见儿都没有?只要受伤就不能继承家业,那那些将军们、元帅们个个都别去打仗了!我告诉你,你要再为了这个犯倔,我可就真瞧不起你了。”
高展却没想到她能说出这么有见地的话,一直等她说完,才笑着说:“说得对,等我以后当了家主,就把这条破规矩给废掉。”
陆贞也露出了满意的笑容,“这还差不多。”她一直和高展说说笑笑,本来都忘记了有正事要和他说,现在又想了起来,从怀里掏出高展的那块玉佩递给他,“你想通了就好啦。这只玉佩这么重要,你还是把它收起来吧。我娘曾经给我留下过一支九鸾钗,可为了做假官籍,我只能把它给变卖了。到现在想起来,还是心痛得不行。所以,只要没到生死关头,咱们最好还是留着它。”
高展有点好奇,“你没当掉它?那你哪有钱请大夫?”
陆贞只淡淡地说:“你没见这外面树上还结着柿子吗?我今天摘了两筐,挑到镇上换了点钱。”
高展的好奇心更浓了,“这树这么高,你是怎么摘下来的?难道,你是爬上去的?”
陆贞不以为意地说:“那又怎么样?”
高展啧啧称奇,笑着说:“这我可真没想到,爬树这种事,向来是男人干的啊。”
他没料到自己不经意说的话让陆贞脸色一变,陆贞咬着牙不服输地说:“谁说女人就不能爬树了?我告诉你,女人一直就不比男人差!汉朝的窦太后垂帘听政四十年,难道她不是个女的?岭南冼夫人一个人治理南疆,难道不比男人强?就算是我,除了力气小点,又哪点不如你?”
高展看她说着说着动起气来,逗着她,“好远大的志向!我看当女秀才都委屈你了,你起码能当个女宰相!”
这下陆贞真的有点生气了,“你不信就算了。”她把头扭到了一边。
高展连忙去哄她,“我信,你的话,我都信。”他急急地把手里握着的玉佩塞回了陆贞的手里,“这块玉佩,我拿出来了,就没有收回去的道理。这是我一个很重要的亲人送给我的信物,从今天起,我就把它交给你了。”
陆贞有点不好意思,推回给他,“不行,这么重要的东西,你自己拿着吧。”
高展认真地看着她说:“你刚才不是说过,咱们最好还是留着它吗?”
他刻意强调着“咱们”两个字,陆贞又怎么听不出来,一张脸立刻又通红通红,马上又把脸低了下来,一句话都说不出,只是默默收起了那块玉佩,算是默许了高展的话。
两人就此在破庙里住了下来,陆贞时不时摘一些柿子去集市上卖,换回一些铜钱,又给两人添置了一些新的衣服。等到高展稍微好一些了,也能给她帮帮忙,在河边抓一些鱼,又或者在附近抓一些野兔什么的,一时之间,倒是衣食无忧,就像是一对平凡小夫妻那样。
这天陆贞早早就去河边洗衣裳,高展闲着也是闲着,一路跟着她去了河边,目不转睛地含笑看着她。
水里突然有鱼被陆贞惊到,说时迟那时快,高展迅速地出剑,一条大鱼伴着他收回剑的动作从河里被扎起。高展开心地对陆贞说:“今晚我们能加菜了。”
陆贞看他这副模样,也咯咯地笑了,“嗯,果然是练过武的人,就是不一样!我看你手上的伤差不多全好了,估计再过几天,你就该回京想法子对付你继母了吧?”
高展手里拿着刚才抓住的鱼,怅然若失地说:“我还真有点不想回去,总觉得就这样跟你待在这儿,过过农家生活,也挺不错的。”
陆贞有点失神,正了正色才说:“开什么玩笑,这破庙里连张像样的床都没有,我又不怎么会做饭,再过几天,你就该烦了。”
高展认真地看着她的面容,心里有一丝恍然,坚持着说:“我永远也不会烦的。”
陆贞感到了什么,低着头把洗好的衣裳收回了盆里,起身准备回去。高展出言道:“你等等。”陆贞停住了脚步,目光追随着他,只见他从地上采下了一朵白色的野花,又细心地走到了陆贞的身边,为她别在了耳边,柔声说:“白色的花和你很配。”
陆贞一呆,柔情蜜意从心头流过,只觉得野花的香气围绕在自己身边,久久不散。她动都不敢动,生怕只要自己不小心,这份触手可及的幸福又要离自己而去,一时思绪万千,差点流出泪来。
高展接过她手里的盆子,走在了前面。回头看她还愣愣地站在原地,他笑了一笑,出声提醒她,“还愣着干什么,我们回去吧。”陆贞哦了一声,这才恍然大悟,跟在了高展身后。她始终不好意思和他并排走在一起,怕他笑话自己。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着,一路闲聊,不知不觉就回到了家。高展正准备放下手里的木盆,几个官差突然从一旁闪了出来,盯着高展看了看,出声喝道:“没错,就是他!”
高展最先反应回来,立时将手里的木盆扔向了几个官差,挡了一挡,拉起陆贞就跑。
两个人慌不择路,跑上了一个高坡,眼前是悬崖,已经走投无路。陆贞气喘吁吁地说:“他们肯定是来抓我的。高展,你伤还没好,不能跑这么快,你放开我……”原来她之前去帮高展找大夫的时候,就看到了官差在通缉那个叫“路珍”的自己,之前那个做假官籍的师傅并没有死,反而去官府里报了案。眼下关键时刻,看到了官差,她第一时间就想到了是自己惹来的,不想连累他。
岂料她话音刚落,一支飞箭直直地朝着陆贞射来,高展一把拉过陆贞躲避,陆贞脚下一滑,整个人直直地往悬崖下摔去。
高展一急,右手抓住了下坠趋势的陆贞。他大伤才愈,让陆贞这么一带,自己也差点摔了下去。高展好不容易稳住了身体,额头上冒出大量的汗珠,出声安慰着陆贞,“坚持住,我马上想办法救你上来!”
但他四下打量了一番,连根草都没有,更别提有其他的可以帮手的了。这么坚持了一会儿,他的右手上又开始出血,整个人也渐渐向悬崖边滑去。
陆贞眼见不妙,急声说:“你快放开我,再这样下去,我们俩都得死!”
高展却咬着牙想要把陆贞拖上来,但整个人还是逐渐向下滑去。陆贞眼眶一热,咬咬牙,用另一只手拔下自己头上的钗,狠狠地向高展的手上刺去。
高展猛地吃痛,下意识地松开了手,陆贞整个人直直地往悬崖下摔去。
他悲痛地呼喊着:“阿贞。”但悬崖间只一遍又一遍地回荡着他的呼唤。陆贞闭上了眼:再见了,高展。爹,您若泉下有知,请不要责怪女儿。
耳边只有一阵阵的风声,她想:这就是要死了吗?紧接着,她的眼前一片黑暗。
耳边有若隐若现的鸟声,鼻子里也沁入青草的香,紧跟着,一滴冰凉的液体滴在了脸上,陆贞呻吟着醒转来。
陆贞睁开了双眼,有一瞬间的不知所措,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身体,到处都是伤痕,慢慢回想起之前发生的事。她正身处在一个山谷的谷底,头顶上方一根树枝上还巍巍悬着几个野果,大概她在摔下山崖的时候,被上面的树挡了几挡,才不至于摔死。
陆贞苦笑了一下,发现肚子里空空如也,也不知道自己昏迷在这山谷多久了。她努力地起身,走了没几步,又跌倒在了地上。咬了咬牙,她再次挣扎起身,努力够着树枝上的野果,一把抓下,大口大口吃起来。
几下吃完手里的果子,陆贞在身边找到一根粗大的树枝——估计是伴随自己一直撞落在地的。她拄着树枝做拐杖,艰难地一步一步在山谷里寻找着出路。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还是在山林里徘徊,她一阵头晕眼花,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只见自己的两条腿又红又肿,比刚刚的情况还要不乐观。
她擦着额头流出的汗,绝望地看着身边茂密的丛林。
隐约间,远方好像有人说话。她不置可信地抬起头朝那个方向看去,聚精会神地又听了听,狼狈地起身,快速地朝着那个方向跑去。穿过了一片树丛,她终于看到了两个山民的身影,急忙大喊:“两位大哥,请留步!”
幸好山民驾驶着马车,陆贞上了马车,被带到了最近的集市上。陆贞打量着周围熟悉的环境,出言道:“大哥,到这儿就行了。”
她艰难地从马车上走下,又深深地给面前憨厚的男子鞠躬,“大哥,谢谢你们了。”
那男子摆了摆手,驾着马车去向了远方,没一会儿就看不见了。
这时已经入夜,集市上已经没什么人,但之前陆贞在这边看到过自己的海捕文书,她不敢放松警惕,小心地沿着街道走着,一路走到之前请过的大夫家门口,才略略松了一口气,思考片刻,她从大夫医馆的后门摸了进去。
医馆里只点着一支蜡烛,此时正被大夫拿在了手里,他另一只手拿着两只药材,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从后堂一路走到前堂柜台。
陆贞看他刚好一人,乘机闪身出现,拍了拍他的肩膀,叫了一声,“大夫。”
没想到大夫回头看到她,吓得跌倒在地,一脸惶恐地叫着:“鬼啊。”
陆贞又惊又疑,上前一步准备扶起他,“大夫,是我啊,你不记得了吗?”
岂料大夫连惊带怕,索性竹筒倒豆子一般说了出来,“大仙饶命!我也是被逼无奈……我没要想害死你们啊……”
他看陆贞一直盯着自己没什么表示,心里又怕又急,连忙自扇耳光,“我不该一时高兴,回来喝了酒就说胡话!可我行医这么多年,头一次看到有人敢自己缝骨筋……大仙,全是我那个婆娘干的!是她告诉的官差!冤有头债有主,你找她去啊……”好不容易哆哆嗦嗦地说完话,他吓得抱住了自己的脑袋整个人缩到了角落里,瑟瑟发抖,再也不敢抬头。
陆贞明白了过来,她低头看自己浑身破破烂烂的,伸手摸了一把脸,也是满手的泥泞,不禁流露出一丝苦笑,知道大夫是做贼心虚了。她四处打量了一番,看到不远处一个打开了的柜子上写着“跌打损伤”四个字,便走了过去,取了一个药篓子草草地装了一些药酒和膏药,又拿过桌面上放着的一吊钱,轻轻往外走去。从始至终,大夫都没有敢抬起头来。
她有点惆怅,但既然事情演变到如此,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从后院出去的时候,她也不忘记扯下那边晒着的衣服给自己换上,心里有了新的盘算。换了男装的陆贞一瘸一拐地走到了渡口,头上还戴着一顶邋遢的布帽,远远看来,就像是一个瘦弱的小厮。
丢给船家几文钱,她赶上了去赵家渡的最后一班船。船渐渐地开出,和王庄渐渐拉远了距离。陆贞目光看向了远方,心底掠过一丝惆怅:高展怎么样了?他是不是被官差抓住了?
很快,船家打断了她的思路,夜色茫茫,船上的人三三两两地走下来,放眼望去,这里明显比王庄要繁华许多。进入街道上,放眼望去还是灯火通明,还走着不少打扮奇异的胡商。
陆贞熟门熟路地走着,很快就拐到一条十分不起眼的小巷里,里面有一家米铺,掌柜的正在柜台上算着账,还没有打烊。
陆贞走近他身边,压低了声音问:“掌柜的,我想找个住的地方。”
掌柜警惕地上下看了她几眼,拖长了声音说:“小哥,你找错了吧?我这儿是米铺,东街才是客栈呢。”他目光灼灼,一直朝她身后看去。
陆贞嘿嘿笑了两声,凑到他耳边说:“俺当然知道你这儿是米铺,可王家渡那些没路引的胡商,不都住你这儿吗?”
掌柜这才没了疑心,狡黠地笑了笑,“原来小哥是熟客啊,里边请!”他一路引着陆贞,嘴里问着,“小哥年纪轻轻,打哪儿来?在哪儿发财啊?”
陆贞故意流露出外地口音,叹了一口气,愤愤地说:“俺是株洲胡家的!前阵子赶马不小心,被马踢了一脚,管家留了点钱叫我养伤,结果活该我一时手痒,在赌馆里输了精光!那些人追得紧,俺只好先跑到王家渡避个风头……”她一边说着话,一边从怀里摸出半吊钱,不动声色地递到了他的面前,“俺知道规矩,俺只住五天,只要一间下房!”
掌柜的眼睛里露出精光,打着哈哈信誓旦旦地说:“放心,我也知道规矩。再说,住在我这儿,又有谁会来查三问四啊?”
陆贞不动声色地进了房间,这里虽然装饰简单,倒还挺干净。她之前和爹爹总是在外处理生意,对这些门道都十分清楚,想不到今天派上了用场,何况这里地处偏僻,用来养伤再好不过。虽说如此,在掌柜的收了钱告辞后,她还是小心地站在虚掩的窗户前,看他渐渐走远了,这才关好门窗,坐回了床上,慢慢地把裤腿卷了上来。虽然之前上过了膏药,但舟车劳顿后,她的腿还是明显地高高肿起。陆贞咬咬牙,从药篓里找出药油,一点点地给自己上新药,痛得满头大汗,上完药后也是疼痛难忍,好半天她才昏昏睡去。
在米铺里将养了几天,那大夫虽说人品一般,但医术的确不错,到最后一天,陆贞已经觉得自己行动自如了。她走到前面找到掌柜,“掌柜,跟你打听个事。这两天有没有商队去南陈的?俺想坐个顺风船。”
掌柜听到她这番话,心里打起了自己的小算盘,“前两个月还好,最近西魏刚跟咱们北齐打得头破血流的,南陈的商队也害怕,所以来得少了……怎么,你不想回株洲了?”
陆贞早就想好了怎么回答,嘿嘿一笑,故作为难地说:“俺输的不只俺的钱,还有管家办货的黄金。俺会烧瓷器,南陈不是瓷窑多吗,俺想去那儿混口饭吃。掌柜,您老是地头蛇,帮俺想想路子。”
掌柜看陆贞去意已决,不假思索地挥了挥手,“眼下兵荒马乱,我也帮不到你。你自个儿去码头看看吧。”
眼见他这般表示,陆贞也不气馁,只是回了房间。一直等到天色渐渐暗了下去,才一路走去了码头,挨个询问商队。可惜的是,她问了一圈,都没有人给她答复。
陆贞正在失望之时,身后突然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她一惊,迅速回了头,却只是一个船老大模样的人。这人观察她很久,现在看她是要走了,才上前招呼她,“是你要去南陈?”
陆贞听他话里有戏,大喜道:“是,您家是不是正好有商队?”
那人一脸精明强干,又说:“算你小子运气!我们家的船正好明儿出发!看你也是个精干人,三十吊钱,拿来你就能上船!”
听到后面,陆贞惊愕地重复了一遍,“三十吊钱?”
那人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慢悠悠地说:“是啊,从这儿到南陈,至少得走一个月的水路,一路上还得吃喝什么的,这三十吊钱,我可收得一点也不多。”
想起怀里只有几十文钱,陆贞不禁心灰意冷,但又不敢一口回绝,“大哥,俺自己做不了主,还得问问主人家,你等等啊。”
她垂头丧气地一路往回走,若有所思地摸出怀里那块高展送给自己的玉佩,想了又想,还是放回了自己怀里。她一不留神,差点撞到了一队衙役身上,顿时惊得脸色苍白。幸好衙役看她穿着男装,并没有在意,很快就走了。陆贞惊魂未定地朝相反方向走去,没几步,迎头却又看见挂着自己头像的海捕文书在告示墙上飘着,吓得脚都软了。她四处张望了一番,没看到有注意她的人,倒看到远处有一间当铺,这次她没有犹豫,直接朝当铺里走去。
柜台上的人懒洋洋地看着她,显然没当她是个数。陆贞从怀里掏出玉佩递了过去,装着见过世面的口气,“俺家大人等钱急用,这玩意儿,你给俺五两黄金吧。”
那伙计本来斜着眼睛,只是随手接过,看了几眼后,却不禁睁大了眼睛,来回看来看去,最后一句话都没说就走进后堂去找了掌柜。两个人在里面细细密密地也不知道在讨论什么。陆贞有点焦急,眼神不由自主地往门外溜去,万一他们认出来了自己,只有及时跑路了。
她正往门口挪动着,掌柜的已经一脸严肃地走了出来,看着她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小哥,您想当五两黄金?”
眼见现在自己想走也走不了了,陆贞只有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咋了?这是上好的和田玉,俺家主人要不是等着急用,哪能只当五两!你不收算了,俺去找别家!”
没想到掌柜里露出一脸的惶恐,连连施礼,连头都不敢抬了,“哪里,哪里,小人不敢!只是这玉佩太过贵重……”
他低着头连连唤着伙计,“还愣着干什么,赶快拿上来!”这伙计倒是个十分有眼力见儿的人,立刻用托盘端出一小锭黄金来。
掌柜的这才抬起头来对陆贞说:“小哥,我们铺子店小人微,收不起这么大来头的宝物。贵府大人要是有急用,请先拿这几两黄金应应急。”
陆贞反应极快,虽然满心的疑惑,立刻做出了傲慢的神情,“哼,你倒是个有眼色的!”她拿起黄金大摇大摆地走出了当铺,转眼就走进了一旁的小巷里。过了片刻,她又偷偷地溜回到了当铺门外,只是小心翼翼地掀开了挡在门口的棉布帘子的一角,只见掌柜瘫坐在了外面的椅子上,不停地擦着额头上滚滚而落的汗,“还好我脑筋转得快!那块玉佩是长公主府上的!好在我以前也见过一块差不多的,要不然,得罪了贵人可就完了!”
那伙计识趣地问了一句:“一块玉佩就那么厉害?”
掌柜的狠狠瞪了他一眼,小声地说:“你知道个啥?这可是长公主的信物!长公主是谁?宫里面除了皇上太后和太子,就数她最大!拿着那个宝贝,别说随便找几两黄金,就是进了内宫,照样也能横冲直撞!”
声音渐渐小了下去,陆贞回想起高展曾经和自己说过的话——
“我爹,是朝里的一个大官……”
她放下了棉布帘子,慢慢往街道上走去。没几步,她又看见了自己的那张海捕文书。不知不觉间,那块玉佩被她牢牢地抓在了手中,掌柜的话一遍又一遍地在她耳边回荡——
“拿着那个宝贝,别说随便找几两黄金,就是进了内宫,照样也能横冲直撞!”
她下定了决心,“不管了,就算是死,我也要赌这一把了!”既然大难不死,那么何不搏上一搏?输了,横竖就是个死,但要是赢了,只要自己还活着,爹的血海深仇,总有希望去报了。人生在世,回不了头,那就照直往前走,总有柳暗花明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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