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五章 琉璃(十)
禹司凤也对在这里遇到她感到十分惊愕,待得那个人扑进自己怀里,本能地扶住她的肩膀,茫然唤了一声:“璇玑?”
不等她回答,他突然『摸』了『摸』自己的脸,奇道:“这里不是阴间了?你们……都没死?”
璇玑又是激动又是欢喜,哪里还听得清楚他说什么,一旁的无支祁笑道:“方才我和这白头发小子在这里『乱』窜,要找天帝,谁知道天上突然开始落火,落人身上倒没事,但周围都烧起来,也难免要伤亡。我说咱们只顾自己,走人吧,这小子不肯,非要回去把他以前的同僚神仙们找个安全的地方放起来。回头我们见其他屋子都在烧,就这里没事,这不,你看看,人都带过来了。”
他指着后面地上,果然横七竖八躺着许多神仙,都被一张巨大的网网起来,腾蛇力气大,拖着他们硬是一路走过来,居然面不改『色』。只可怜了这些神仙,昏睡中被他这样粗鲁地拖着,身上脸上也不知被撞出多少淤青红肿。
璇玑终于冷静了一些,『揉』『揉』眼睛,问道:“你们……没杀他们?”
无支祁笑了笑,往白帝那里翻了个白眼,道:“这些天帝啊白帝啊黑帝的,就盼着老子多杀几个人,他们好给老子定罪。我偏不让他们如意,还真以为老子是只靠蛮力的傻子吗?”
腾蛇在脸上抹了一把,结果黑的更黑,白的也黑了,他叹道:“好在这该死的天火不会伤人,真要是下火雨,应龙那家伙出现也没用了,这火可不是他能灭的。不晓得是哪个家伙没事放天火玩!都烧到天界去了!”
璇玑淡道:“火是我放的。”
众人闻言都是一惊,怔怔看着她,盼她解释一下。璇玑想了想,又道:“一言难尽……你们和司凤怎么会在一起的?”
无支祁道:“我和白头发小子刚闯进这个神殿,那鸟妖小子就出来了,看到我们也不吃惊,劈头第一句就是你们也死了?真是让人莫名其妙。”
禹司凤只好说道:“我当时被那束光送去了阴间……这个也是说来话长,和紫狐道别之后我以为会回到天界,谁知落地之后又是阴间地牢,那元朗还在喋喋不休地骂人,我便只好推门走出去,刚出来就遇到了你们……原来这里已经是天界了?”
他还带着不可思议的神情,好像不太相信自己莫名其妙走了一趟阴间又毫发无伤地回来了。
无支祁听他说到紫狐和元朗,眉头连着跳了两下,张口似是想问,结果却没问出来,只长长叹了一口气,朝殿上望去。见四周纱帐垂下,白帝形容凄凉,跪坐在那里,平日的风采半点也没有了,他也十分好奇,拉过璇玑低声问道:“喂,我们来之前你到底干了什么好事?连白帝也给你打哭了?”
璇玑没有说话,在见到众人都平安无事之后,她的杀气似乎消失了不少。天帝说得也没错,她这一生已经有了更重要的人,懂得了珍惜与忍让,司凤也说过,前世与今生是不同的,纠结在过去的岁月里,只会让人失去最珍贵的现在。
或许从另一个令人伤感的角度来说,她也要感谢白帝的残忍,否则罗睺计都永远也不知道做人是怎样的,也更不会有褚璇玑的存在。
一个真正幸福满足的人,是不会去抱怨哀叹,斤斤计较的。以前她还不明白,如今却懂了。她这样一个特殊的存在,从修罗到战神,从战神到凡人,每一步都孤零零,充满了血腥与背叛。所以她对自己眼下拥有的一切会无比珍惜,想到以后的生活,亦是感到一种满足。
这种满足与温馨,很容易就磨灭人的斗志,那一瞬间,她真的想说,让一切都过去吧。她可以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过去的那些恩恩怨怨,放在心里只是一个负担。对的,错的,何须那样分明——想必罗睺计都也不希望自己曾经深爱过的人惨死。
璇玑张口,正要说话,忽听案上琉璃盏一阵微鸣,其中的斑斓火焰竟然穿透了琉璃盏,一跃丈余。众人都是大吃一惊,璇玑更是第一次见到琉璃盏发生异象,脑中第一个念头便是:罗睺大部分的魂魄与心都被锁在琉璃盏里,莫非也已经生出了自己的意识?
容不得她多想,那琉璃盏骤然飞起,像抽出剑鞘的宝剑,贯日的长虹,穿杨的利箭,快得几乎令人看不清。白帝只听头顶一阵风动,抬头看时,却见那琉璃盏直直撞了上来,额角“砰”地一声,被它狠狠砸中,登时眼前发黑,头晕目眩。
白帝本能地抬手捞住那琉璃盏,顾不得头破血流,将它捧在手里,低头观看。额上的鲜血一滴滴滴在琉璃盏上,那满满的快要溢出的斑斓火焰终于渐渐平静下去,在琉璃中来回游『荡』,像是怨气渐渐得到了平息。
白帝颤声道:“计都,你原来在这里吗?”
琉璃盏自然是不可能说话回答他的,只是里面光芒变化万端,竟真的生出一股灵『性』来,应和着他的话语。
白帝禁不住热泪盈眶,哽咽道:“小弟我……做了一件大错事!”
腾蛇见一向丰神俊朗的白帝居然变得这种狼狈模样,脸上又是血又是泪,衣服也『乱』糟糟的,心里十分难受。白帝一直宠他,犯了什么错也不会与他计较,像对待一个顽皮的晚辈,他心中实在是将他当作了一个可亲的长辈,而不是阶级森严的帝王。如今见他这般模样,他忍不住上前要去搀扶,一面低声道:“白帝,您先起来吧。”
无支祁最灵敏,突然发现有些不对劲,一把扯住他的袖子,急道:“别过去!”
那琉璃盏的『色』泽渐渐变得妖异,就连见识多广的无支祁也从未见过变幻这么频繁剧烈的颜『色』,简直就像一团『迷』离的怪梦,不可捉『摸』,无法靠近。白帝的鲜血与眼泪滴在上面,聚集在盏上一个花纹的凹槽里。那『色』泽变得更加激烈了,激烈到众人都以为马上就要幻化出什么奇迹,或许罗睺计都要复苏,抑或者是开口说话。
璇玑心中也是『迷』茫万分。当日白帝将罗睺计都拆开,琉璃盏做罗睺,她成了计都,事隔上千年,罗睺与计都才终于相见,而想象中的合而为一并没有出现,兴许是计都本能地排斥罗睺,也可能是罗睺察觉了今世的计都已非当年修罗,不予以相认。璇玑心中要杀了白帝,了结这段恩怨,而琉璃盏做出这么大的反应,难道当真是不愿她杀了他?
她心中有些感动。修罗炽烈的感情,延绵了上千年也不曾消退,是不是她就算明白白帝的一切作为,也不忍心怪罪于他?她不过是将他的脑袋砸出一个洞,其实心里大约已是爱多过恨了。
白帝双手颤抖,捧着琉璃盏,低声道:“昔日与计都兄长醉凉亭,笑谈风月的日子,只怕是再也回不去了。”
琉璃盏当然还是不会说话的,只是『色』泽急速变化,如梦似幻,渐渐竟显得十分杂『乱』,看久了只觉那光泽会勾人心魂。
突然,那诸般天魔变幻霎时静止,琉璃盏化作一片纯粹的白『色』,紧跟着“咔嚓”一声脆响,那琉璃盏轻轻裂了开来。白帝眼睫微扬,像是想去按住裂缝,然而那裂缝中细细冒出一绺五彩的火焰,轻轻靠在他的指尖上,下一刻,他整个人都被吞噬在骤然炽烈的五彩火焰中。
腾蛇大惊失『色』,摔脱了无支祁的桎梏,扑上前想要抢救。无支祁硬是拦住他,最后干脆一脚将他踹翻,踩在脚底,不让他动弹。
“你这傻瓜!上去送死吗?那是修罗的报复!”无支祁厉声说着。
五彩的火焰妖异地将白帝整个人吞噬在其中,他先是浑身一颤,面『露』苦楚之『色』,紧跟着,却渐渐化为安详,双手合于心口处,低声道:“很好,我等这一日,也等了很久。”他掌心一扬,寒光微闪,手里竟多了一把匕首,正是当日他用来斩断罗睺计都脑袋的凶器。
看起来他好像是打算用那把匕首了结自己,然而没等他动手,那匕首便在火焰中化成了灰烬。白帝长叹一声,双目渐渐合上,身上的衣物尽数化成灰烬,只有额上一点金印,闪闪发亮。
无支祁忽觉肋下突突『乱』跳,像是有什么东西要急着跑出来,还没来得及反应,只见策海钩骤然一亮,竟不知何时钻了出来,在空中打了个卷,流星一般刺过去,从白帝头顶灌入,将他钉在地上。
众人纷纷低呼,也不知是该上去救助,还是掩面不看这等残忍的场景。鲜血在地上『乱』铺,像无数条鲜红的小河。白帝忽而展眉一笑,轻道:“我这便去了,六道轮回,重新走过一遍,体悟大道。”
言毕,他额头上的金印突然便失去了光泽,整个身体也在一瞬间化作了黑灰,随着火焰上下翻腾,纠缠不休,就像他与罗睺计都的相识相遇相离,个中恩怨情仇,岂是三言两语所能说清的。
众人静静看着这惊心动魄的一幕,谁也没有说话。不知过了多久,五彩的火焰渐渐熄灭,琉璃盏也早已被烧成了灰,被白帝拆出来的罗睺,竟然选择了这样一种方式来报复,委实出乎璇玑的预料。他们都以为罗睺计都选择了宽恕,谁知千年下来,她心中依然藏着最深沉的怒火,终于还是让仇人死于自己手中。
殿外的天火也渐渐停息,不再落下,昆仑山与上方天界的大火却依然熊熊,没有半点熄灭的兆头。璇玑怔了很久,终于慢慢走了过去,蹲下身体,在满地的灰烬中轻轻『摸』索,不知是要找什么。
天帝在帐后发出一个幽幽的叹息,轻道:“他们……都走了,谁也没有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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