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危弦(四)
正如紫狐所说,山顶果然有一个祭神台,不知是什么年月留下的了,很有些破旧,然而雕栏铜鼎依旧,古老而质朴的气派还在。
彼时天『色』已然暗了下来,苍穹中一轮圆盘似的明月,月华如霜,静静撒在祭神台的青石板上,那里铮亮犹如镜面,令人想起不知有多少巫师道人在这里拜祭过诸神天地。
不知为何,这破旧的祭神台居然让人感到莫测的神圣,周围千山万峰层叠起伏,万籁俱静,仰观幽幽天穹,下看苍茫大地,众人都不由自主起了敬畏之心,不敢嬉笑说话。
紫狐也收敛了平日的不正经,低头不知沉思着什么,半晌,忽然吩咐道:“你们去,从正北开始,依次将那八盏长明灯点亮。”
祭神台周围有八根一人多高的石柱,里面灌有秘制的油脂,搓了儿臂粗的灯芯,想必就是她口中的“长明灯”了。
禹司凤点了火把,从正北开始,左右交错开,将那八盏长明灯点燃。八盏分别对应八方,也就是八卦的位置,走错一步都不行。
那长明灯一旦燃烧起来,立即腾空而出半人高的火焰,其『色』如碧,袅袅扭转,将众人面上都映出一层幽然的绿影。
紫狐轻道:“祭神台后有一池净水,将这个撒在里面,都去净身更衣。”
她用尖嘴巴指了指面前巨大的青铜鼎,铜鼎上不刻花鸟百兽,却在四面四角分别雕刻着古怪的人脸,似哭似笑,如颠如狂,令人『毛』骨悚然。鼎内聚集了不知多少年遗留下来的香灰,其『色』莹白如雪。璇玑回头看看那三个少年,很显然,她只能第一个去净身更衣。
她抓了一把香灰,转到祭神台后,果然那里有一方小小的池水,不知深浅如何,然而山顶严寒,那池水上面结了一层薄薄的冰,要下去洗澡还真有点害怕。
她只得用剑把冰面破开一个洞,将香灰撒进去,紧跟着脱去衣服,把眼一闭,视死如归地跳了下去。
大冷天的,在结冰的水里洗澡无异于自虐,很显然四个人对这种净身方式都不太习惯,洗完之后每个人脸上都被冻得红通通,一个劲发抖,只能勉强运功御寒。
“都好了吗?”
紫狐问了一声,忽然前爪向前一搭,低声道:“做这种事,还得变成人形才好。没办法,试试吧。”
众人见她脊背高耸起来,渐渐伸长,尖利的爪子和茂密的皮『毛』很快就消失,台上的紫狐忽然站了起来,长发倾泻而下,身上穿着紫衣,然而头顶的狐狸耳朵和尾巴却无论如何也缩不回去了。
“唉……那该死的蛇妖……余毒到现在都没清干净……”她『摸』着耳朵,恨恨地。
平日里她要变成人形,都是就地一滚,脱离了原身,大家还是第一次见她真身变化,不由都有些吃惊。紫狐猛然回头,面容和那紫衣美人有八分相似,然而口中獠牙尖锐,瞳孔惨绿有如野兽,在凄清的月『色』中看来,竟带了三分的狰狞,四分的可怖。
“把包裹给我。”她哑声说着,伸出手,手上皮『毛』未消,分明是野兽的爪子,指甲足有三寸多长。
璇玑赶紧将包裹递给她。紫狐在格尔木自己跑出去买了些东西,神秘兮兮地不让他们看,还用个包裹装了起来,谁也不知里面到底是什么。见她将包裹抖开,里面却是五根儿臂粗细的大香,足有半人长,还有五根漆黑的蜡烛——这玩意璇玑倒是见过,听师父说,那是民间秘制的一种香烛,里面有朱砂和黑狗血,还混杂了许多闻所未闻的材料,只有在重大的祭祀上才会用到,具体是干什么的,连师父都不清楚。
正想得出神,不防紫狐将那大香和蜡烛都塞了过来,“自己去点了香和蜡烛,再送来给我。”
璇玑只觉蜡烛触手有些粗糙,低头一看,上面不知何时被她刻了字,丙酉乙亥庚寅子时,正是她的生辰。她微微一惊,忽然想起在高氏山紫狐说过,凡人的生辰八字在她眼中就是透明的,一眼就能看穿,她会知道自己的生辰,想来也没什么稀奇。
各自点了香和蜡烛回来,紫狐将大香『插』进青铜鼎里,又将蜡烛一圈排开放在地上,低声道:“香燃尽的时候,就必须回到祭神台。所以我们动作要快。这蜡烛谁也不能动,只要它一灭,我们就会被不周山弹回来,饱受重创。”
想来那不周山不是阳间的地方,他们这些活人要进去,阳间就没有了他们的踪影,势必引起失衡,于是这蜡烛便是代替他们留在阳间的命格。一旦熄灭,看守不周山的神明立即就会发觉,将他们赶出不周山。
璇玑忍不住问道:“你……你不是说从小在不周山玩大的吗?怎么也要点这个?”
紫狐喝道:“这当口问这些有的没的!我早就离开不周山修成人身了,要再进去只能和你们一样,哪里来的例外!”
璇玑被她一吼,只好乖乖闭嘴。
紫狐又道:“月上中天,子时已到,我要开始祭拜了。你们谁也不许出声。”
说罢她飘然而起,长发迤逦,脚不沾地飘向那正北的长明灯,袖袍忽而一展,犹如一只张开翅膀的凤凰,仰首凄厉地长啸一声,如泣如诉。那火焰仿佛被感染,颤巍巍地跳动起来。
四人默默正坐了一圈,面前都放着一只刻着自己生辰的黑『色』蜡烛。只听紫狐长声清啸,一时竟分不出究竟是唱歌,还是野兽的嚎叫。八方的长明灯灼灼跳跃起来,地上的影子也向四面八方伸展开,天顶似有乌云团聚,将那冰轮一样的月亮遮挡住,阴风阵阵,夹杂有莫名的鬼哭狼嚎,令人悚然。
紫狐忽而停下,稳稳盘腿坐在正中,双手结印,额上汗水涔涔。左右手骤然分开,一手指天,一手指地,喃喃道:“灵之车。”
话音一落,只见四下里白光乍闪,天顶劈下一道银『色』闪电,竟仿佛将整个苍穹一切为二,轰鸣声震耳欲聋。
她身体微晃,似是消受不得,面『色』骤然变得煞白,却咬牙硬撑,将双手一合,又念:“结玄云!”
天顶的乌云仿佛被一只巨大的手在搅动,急速旋转波动,几乎是要将整个苍天撕开一般。众人见到这等异象,也早已忘了说话,都看得瞠目结舌。紫狐大口喘息,再也撑不住,瘫软在地上。
“啊……”璇玑一张口,突然想起她吩咐过不能说话,于是急忙起身去搀扶。
只听头顶刺啦啦传来巨大的雷鸣声,眼前猛然一花,竟是有千万道闪电同时劈在了这个小小的祭神台上。她吃了一惊,竟然忘记搀扶紫狐,不由自主松开了手。
“门、门开了……”紫狐挣扎着坐了起来,低声道:“走……到台中央……我们去……不周山。”
那些闪电竟然不退去,刺刺啦啦地横亘在天地之间,就像一个巨大的笼子,将这个祭神台包裹起来,出不去,进不来。
璇玑见禹司凤他们几个还眼怔怔地看着发呆,不由扯了扯他的衣袖,“我们快走吧!玲珑在等着呢!”
他们正要起身,只听后面有人厉声吼道:“都不许去!”
众人大吃一惊,急忙回头,只见那闪电的牢笼外,并肩站着三人,御剑停在半空,居然是褚磊,楚影红与和阳长老。他们每个人都是汗流浃背,气喘吁吁,想来是拼命赶到这里的。
璇玑怔了半晌,才道:“爹爹……师父……你们怎么……”
祭神台整个笼罩在闪电之中,他们三人根本无法靠近,只能御剑停在外面。褚磊厉声道:“谁也不许去不周山!听到没有?!都给我回来!”
怎么能不去!他们好不容易才来到这里,眼看就可以把玲珑和二师兄救回来了,怎么能放弃!
璇玑正要开口争辩,身后的钟敏言忽然说道:“请恕弟子不肖,师父的成命弟子无法接受!我们一定会去不周山将玲珑救回来的!就请师父师叔放心等待!”
他怎么这样说话!璇玑心中大惊。钟敏言虽然平时吊儿郎当的,但在爹爹面前从来都是言听计从,不敢有丝毫不敬,今天这种说话的语气,绝对不像平时的他!
褚磊果然大怒,森然道:“你们去了就是送死!还嫌出事的人不够多吗?”
钟敏言大声道:“师父莫要小瞧了徒弟们!弟子有自信全身而退。”
褚磊气得脸『色』铁青,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一旁的楚影红急忙接口:“敏言,璇玑!不是小瞧你们!而是那地方不属于阳间,甚是凶险,只怕有去无回!璇玑,爹爹娘亲已经失去了玲珑,你忍心让他们再失去你?”
璇玑心头一颤,竟然无言以对。
钟敏言还在争辩:“师叔不用再劝!我们去意已定!这次一定能救回二师兄和玲珑!”
褚磊勃然大怒,将袖子一挥,喝道:“钟敏言!你要去,可以!你这一去便不再是少阳派弟子!今日起便将你逐出师门!这是你任『性』妄为的代价!”
逐出师门!众人大惊失『色』,这是最严重的责罚了!璇玑当即叫道:“爹爹!你怎么可以……”
“不要叫我爹爹!我没有你这种女儿!”
璇玑被他堵得一口气闷在心头,剧痛无比,眼中登时有泪水涌出。
钟敏言脸『色』惨白,怔了半晌,只听紫狐在旁边急道:“要快!门快合上了!”
他浑身大震,突然匍匐在地,对临空对褚磊磕了三个响头,颤声道:“弟子不肖!就算被逐出师门,也要找回玲珑!不敢求师父收回成命,只是弟子……不能报师恩,终生不得心安!”
说罢昂然起身,掉脸就走向台中央,白光一闪,瞬间就失去了踪影。
“敏言!”空中的三人都忍不住惊呼。
璇玑看了看褚磊,再看看祭神台中央,终于还是一咬牙,跟着走了过去。
白光又闪几下,禹司凤他们几个都走了进去,只剩紫狐,抬头望向空中脸『色』青白的三人,说道:“你们这些修仙者,当真无情!他们是为了谁才这么拼命?!”
说罢身形一转,也投身去向台中央,下一个瞬间,闪电白光轰鸣声尽数消失,只留下那一尊青铜鼎,鼎中『插』着五根巨大的香,鼎下一圈黑『色』的蜡烛,烛火摇曳,仿佛刚才那惊天动地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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