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梁皇城,洛阳。
马家军已兵临城下,团团围住京城,兵将们早已听闻马瑛全家惨遭灭门,个个义愤填膺,人心浮动。皇城墙上站满禁军,梁帝二子郢王朱友珪亲自坐镇指挥,最前一排为弓箭手,个个蓄势待发,剑拔弩张。
此时城门打了开来,在护卫拥簇下,当朝丞相敬祥亲自代表梁帝前来谈判,马家军副将马峰程独自一人走出,敬祥仗着自己位居高位,又是郢王丈人,不免有些趾高气昂,又见马峰程单枪匹马前来,更不将对方看在眼里。
这里可是皇城,就算你马家军也天大的胆子,谅也不敢在天子眼皮底下乱来!
‘马副将,一路远来,有劳。这其中必有误会,大家好商量,何须动刀动枪?’敬祥皮笑肉不笑。
‘丞相客气了!’马峰程双手用力抱拳回礼,然下一刻他脸色一沈,忽拔出佩剑,高喊:‘动手!’他身后的马家军立即拔剑执枪举弓,将敬祥一干人马全数包围住!
敬祥一脸不敢置信,他出身文士,哪见过这等场面,身子不禁哆嗦,问:‘马副将,你……你这是真要反了?’我可是当朝丞相!敬祥心里吶喊,但碍于马峰程浑身杀气,他怕激怒对方,只好吞下这句话。
‘您以为我马家军真会轻信凶手是晋王?’马峰程质问。
听马峰程仍沿用前朝封号,称呼对方为晋王,敬祥心一沈,暗觉不妙。果然,马峰程续道:‘虽有将军临死前所留字迹为证,但丞相有所不知,这几年来,晋王屡次劝将军带兵投靠,以其爱才之心,断不可能轻杀将军,更遑论灭门!现在证据不明,谁知道是不是只是陛下忌惮功臣,想斩草除根,借刀杀人?’
‘马副将……你、你这是血口喷人!’敬祥大惊。‘你率兵包围皇城,已是大大不敬,如今又做此臆测,岂非如同造反?’
马峰程剑尖忽指向敬祥鼻尖,敬祥吓得连忙闭起了眼,耳边听得马峰程慷慨激昂道:‘造反又如何?当年马家军不过是一群草莽流匪,若非将军愿意收留,加以训练重用,我们早已不知沦落到何种下场!几次恶战,将军总是不离不弃,就连几次朝廷欲牺牲马家军断后,将军也不惜涉险,硬是带着大家杀出一条活路!没有将军,就没有我们马家军!’他举剑一声高呼,身后的马家军跟着齐声高喊,顿时杀声震天,气势雄壮,大有随时破城而入之势,城墙上的朱友珪脸色越加难看。
马家军向以剽悍为名,没想到更是忠主,今日要是一个处理不当,后果绝对不堪设想,不仅收服不了马家军,说不定连皇城都真会被攻下,而禁军与马家军一旦厮杀,更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两败俱伤。
这绝对不会是梁帝想要见到的。
朱友珪对城下喊道:‘各位将士!马将军亡故,是大梁极大损失,不仅诸位心痛,陛下更是哀戚!但为臣者不该胁迫上君,此为不忠,是非不清,更是不义!马将军劳苦功高,征战沙场,难道却是训练出一批不忠不义之徒吗?’
‘我们只求一个公道!’马峰程激动莫名,大嗓门里竟听得出一丝哽咽。‘我们绝不认贼作主!只求陛下能告诉我们真相!害死将军全家的真凶,究竟是谁?’
正自僵持不下,忽有人持飞鸽传书快报朱友珪,他速速读完,立即朗声道:‘且慢!要真相不难!数日前陛下早已接获密报,得知敌晋可能会对马家不利,立派我三弟渤王前去救援,渤王方才已急书回报,他很快就会带着证据赶回,证明此事绝非陛下所为!’
‘证据?’马峰程面露迟疑,回头与其他将士对望。
马峰程转过头,仰头问城墙上的朱友珪:‘敢问是何证据?’
‘马家唯一幸存者,马将军之女,摘星郡主!’
此言一出,全军哗然!
将军一家有幸存者?还是将军向来最疼爱的摘星郡主?
‘此话当真?’马峰程又惊又喜。‘摘星郡主当真还活着?’
‘不错!我三弟正带着摘星郡主赶往京城途中,等诸位见到了郡主,问明真相,再向陛下讨冤也不迟!’朱友珪虽表面镇定,心下却是惴惴,不知朱友文是否真能将摘星郡主及时带回?
马峰程虽知这极可能只是缓兵之计,但贸然破城,风险的确太大,略一沈吟后,他对朱友珪喊道:‘好!我们等!今日午时,若未见渤王与我家郡主,届时马家军便破城而入!’
*
日正即将当中。
气候炎热,军心浮动。
眼见计时的漏刻显示就要正午,朱友珪遥望远方,毫无动静,不禁急得手心冒出冷汗。
终于,午时已至。
一名身形丰满微胖的年轻女孩,凑到马峰程耳边,问:‘爹,午时了,咱们还等下去吗?’
马峰程知自己终究是被朱温戏弄了,冷哼一声,道:‘不等了!果然只是拖延之计!’他举起剑,粗嗓大喊:‘午时已到!破城!’
他身后的马家军立即抬起准备好的巨大木桩,用力冲撞城门!
城墙上的守军见情势危急,忍不住问朱友珪:‘殿下,都这时候了,还不反击?’
朱友珪哪里不知道情势紧急,但大梁的丞相、他的丈人,此刻还在马家军手里,他要是下令攻击,敬祥哪里还会命在?
眼见城门很快就要顶不住了,朱友珪急着如热锅上的蚂蚁,城墙上所有人的目光焦点都在他身上,情势所迫,他不得不缓缓举手,准备下令反击——
‘且慢!马家郡主在此!’
远处忽传来一男子喊声,在两军叫嚣中,如平地炸起一声响雷,众人皆不由得一顿,目光纷纷投往声音来处,只见一男一女共乘一骑,由远而来,黄沙飞扬间,男子一身黑衣,面容冷峻,怀中女子一身青衣,面容憔悴却不失秀丽,正是马摘星!
渤王带着马摘星跳崖而下,藉由崖下古树丛林化解下坠之力,惊险平安落地,穿过森林后,海蝶早已备好马匹等候,两人即刻马不停蹄赶往京城。
‘郡主?真是郡主!’马峰程见果真是马摘星,立即下令停止攻城。
马家军见马摘星果真还活着,无不振奋,抛下木桩,纷纷围了过来,马峰程推开众人,渤王的马一停,他即刻跪下,虎目含泪,激动道:‘郡主!您能平安,实在万幸!老天有眼!老天有眼啊……’他身后的马家军亦纷纷跪下,喊道:‘马家军喜迎郡主,平安归来!’
马摘星忙跳下马,扶起马峰程,见马峰程真情流露,她亦忍不住落泪。
爹爹虽已逝,但他用毕生精力所带出的马家军,并没有忘了他。
城墙上的朱友珪看着这一幕,马摘星个儿虽娇小,又是一女流之辈,但在下跪众军间却是那样显眼,如今的她在马家军心中无异已取代了马瑛的地位,那么,想要拉拢马家军,势必要从马摘星身上下手。
朱友珪目光望向沉默站在马摘星身后的朱友文,只见他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幕,心底恐怕想的也是同一件事。
渤王麾下已有渤军,肃杀残暴,履立战功,若再得马家军,势必如虎添翼,以后恐难对付。身为皇子,谁不希望将来能坐上那张龙椅?朝中已有不少大臣暗暗支持朱友珪,他只欠兵马做为武力后盾。
见识过马家军的好勇斗狠与忠主后,朱友珪暗下决定,必要设法将马家军纳为己用,稳固自己的夺权之路。
此时摘星正欲对马峰程解释一切经过,忽地身后传来一声:‘陛下驾到!’
众人一凛,接着城门开启,两队金衣铁甲的禁军手持长枪鱼贯而出,阵容整齐,众人纷纷下跪迎驾,梁帝朱温一身威仪,缓缓步行而出,径直走到马峰程面前,马峰程浑身冷汗,扑通一声双膝跪地,还没来得及开口,已听梁帝道:‘你,怀疑朕?’梁帝声音低沈,一字一句缓缓道来,如同千斤压顶,马峰程一张脸上霎时间全没了血色,额上不断冒汗,‘陛下,我等……我等实在是——’
是,他的确怀疑过梁帝有可能是凶手,这个推论不无情理,但心中所想是一回事,此刻面对梁帝要亲口说出自己的怀疑,又是另外一回事,他胆子再大,此刻也明白自己随随便便一句话就能决定马家军的生死,不由惶恐万分,身经百战如他,此刻双唇竟微微颤抖。
‘陛下!’还是马摘星先反应过来,跪在地上朝梁帝道:‘陛下恕罪!马家军千不该万不该以围城胁迫陛下出面,马副将是心急则乱,还望陛下高抬贵手,暂免死罪,让马副将知道陛下并不是那无情无义之人,血案凶手,乃是另有其人!’她对梁帝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身旁的马峰程也跟着拚命磕头。
梁帝不由对马摘星有些另眼相看,的确,一个堂堂九五之尊却被马家军逼得不得不出面,他本想处死马峰程,杀鸡儆猴,竖立威信,再从马家军里随意拉拔一人上位,将这支军队牢牢控制在手中,但马摘星短短几句话,却将‘无情无义’这顶大帽子扣在他头上,要是就这么处死马峰程,即使日后马家军知道了真相,怕也是暗暗不服。梁帝略一思量,也罢,放过马峰程,反而更能得到他的忠诚与卖命,也算卖马摘星一个面子,他现在的确需要马家军的力量,一石二鸟,有何不可?
终于,在良久的沉默后,梁帝道:‘死罪暂免,活罪难逃。有话进宫再说。马峰程,你想知道真相,朕,就告诉你真相!’
*
浴池里,蒸气弥漫,一张小几上放着藻豆、皂角、胰子等洗浴之物,另有一花梨木衣架,上头已搭上了干净衣物与擦拭身体用的布帛。原本还有两位宫女要伺候摘星入浴,但她婉拒了。负责端热水的粗使婢女将浴池的水最后一次填满后便退了出去,按照摘星的吩咐,只留下她一人。
她一路风尘仆仆,满身沙尘,加上穿梭树林间,身上衣物不少处被枝干勾破,狼狈不堪,入宫面圣,自然不能这副德行,少不了沐浴洗刷一番,于是她便被送到了皇家浴池,身不由己。
她低头望着自己一身脏污,苦笑。的确是该好好沐浴清理一番,等会儿要见的可是皇上,这次可万万不能再失礼了。
她缓缓解衣,踏入浴池,热水上飘着片片粉色花辫,淡雅香气若有似无,但她却觉得自己闻到的尽是血腥味。
洗也洗不去,永远背负在她身上。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快得她来不及思考,直到此刻自己孤单一人,那些可怕的灭门画面便失控般在她脑海里不断上演,尤其是爹爹临死前那不甘的惊恐面容……她的身子簌簌发抖,一股凉意从骨子里透出,四肢冰冷,即使满池热水都无法温暖她的身躯。
仅仅不过一夜,她就失去了所有,失去了最疼爱她的爹!她已经没有娘了,又没有了爹,真真正正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滚烫泪水在脸颊上流淌,可她不愿别人听见自己的软弱,索性深吸一口气,滑入水中,将身子蜷缩起来,彷佛回到初生时最无助的那一刻。
四周一下子变成了无声的世界,她任由泪水肆意奔流。
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前一刻,她还是摘星郡主,是爹爹的掌上明珠,爹爹还在愁着她的婚事呢,可是此刻,她究竟是谁?她依旧是摘星郡主吗?这个身分表示了什么?
……是复仇!
她必要为爹爹与马府全家上下复仇雪恨!
哗啦一声,她破水而出,烫得发红的脸颊上虽依旧淌着泪,眼神却已不再无助,而是透着一股坚毅,染上仇恨的决绝。
过去的马摘星已经死了,此刻的马摘星,从今而后,活在这世上只有一个目的:找到真凶,她必亲自手刃,为爹爹报仇!
*
沐浴更衣后,两名宫女领着她来到御书房,她老远就见到马峰程与马婧已经在门口恭候等着。
两人一见摘星便迎了上来,正要开口,她忽双膝一跪,父女俩大吃一惊,齐喊:‘郡主!您这是做什么?快请起!’
马婧上前想扶起摘星,但她坚决不起,缓缓开口:‘诸位众将为了爹爹,不惜提兵上京,干冒谋逆之大罪,对爹爹情深义重,摘星在此替亡父谢过。’
‘郡主!快请起!您再这样,我们父女俩也只能跟着下跪了!’马峰程着急道。
摘星郑重一拜,这才缓缓起身,马家父女俩终于松口气。马婧先快嘴道:‘郡主,您日后可千万别再跪了!咱们实在吓坏了,消受不起啊!’
马峰程拍了一下女儿的后脑勺,念道:‘什么时候轮到妳说话了?站旁边去!’他恭敬对马摘星道:‘郡主,将军就像是我们的家人,为自己的家人讨公道,为自己的家人报仇,天经地义!马家军绝对效忠郡主,只要郡主一声令下,必全力以赴,缉拿真凶!’
摘星待还要说些什么,御书房门打了开来,值班太监高声宣三人入内觐见。
三人走入御书房,随侍立在梁帝身旁的高大男子立即吸引了她的目光,之后才是端坐案前的中年男子,时隔八年,梁帝虽发鬓斑白不少,但眉宇间的精悍之气不曾稍减,甚至更添几分帝王的权谋与威严,不怒自威,眼神轻轻扫过,三人立感到一股压迫,双膝不自觉便要跪下请安,但梁帝手微微一抬,道:‘免礼。’
梁帝站起身,走到三人面前,他身后的朱友文跟上,递上一封书信,以及一枚手掌大小的铜制虎形,奇特的是,那铜虎只有右半边,且刻有铭文,梁帝示意摘星等三人接过。
马峰程一见那半只铜虎便喊:‘这是晋人的虎符令!’他接过虎符,对摘星解释:‘这是兵符的一种,分为两半,有子母口可衔接,右半留于朝廷,左半发给统兵,欲调动军队时,两符验合,方能生效。’
摘星从朱友文手里接过书信,忍不住抬头望了他一眼,只见他仍是面无表情,与她四目相接时更是木然,彷佛从来就不认识她这个人。
她掩去心里莫名的失望,打开信函,看了几眼便面色沉重,不发一语。
那是通州少主顾清平通晋谋逆的密函,看来马府一案,确是顾清平伙同晋王所为。
‘铁证如山,至今你们还怀疑朕吗?’即使明知自己被误会,梁帝语调却听不出一丝责怪之意,反让马峰程更觉羞愧。
马峰程砰一声跪下,马婧见状也连忙跟着跪下,马峰程对梁帝磕了三个头,道:‘陛下!愚臣罪该万死!若不是陛下急派渤王前去奎州救援,郡主绝无可能被及时救出!我竟如此错怪陛下,愚臣……愚臣以死方能谢罪!’
马摘星一听,也连忙跪下,替马峰程求情:‘陛下,马副将实是关心则乱,才会犯此猜忌,如今真相大白,他诚心悔过,恳请陛下给他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若陛下真要赐罪,摘星愿一同承受!’
梁帝冷哼一声,道:‘马峰程,还在逞匹夫之勇?死有何难?但你不想替马瑛报仇了吗?’
马峰程立即抬头道:‘只要能为将军报仇,就算粉身碎骨,亦在所不惜!’
‘你以为,朕就不想替马将军,朕的开国功臣,报这灭门大仇?你当以为朕是如此无情无义之辈?’
马峰程重重磕头在地,恳求:‘恳请陛下发兵,讨伐晋人!务必要晋贼血债血还!马家军全体上下,但凭陛下差遣,冲锋陷阵,绝不退缩!’
‘好!’梁帝道。‘好个血性汉子!朕免你一死!都平身吧!马副将,今后你便由副将晋升为将军,马家军归你统辖。’他示意马峰程等人来到案前,其上是一张地图,上头大梁与晋国南北对峙,梁帝指向更北方的契丹,道:‘我大梁实力,本就不输晋军,若契丹能出手,前后夹攻,咱们哪有不胜的道理?’
摘星一听,道:‘陛下此言不假,但听闻契丹可汗向来不介入中原战事,始终隔山观虎斗,只怕是想当蚌鹤相争下的得利渔翁,不可不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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