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星小声道:‘小时候犯错,娘都要我面壁罚跪的。’
马瑛一愣,叹了口气,道:‘妳娘对妳,倒是比我这个爹还要严厉。’忆及凤姬,马瑛刚硬的面容轮廓又更柔和了些,他看着女儿酷似凤姬的脸蛋,这孩子向来与他贴心,脾气个性也挺像他,只是……马瑛不知道思及什么,一时竟有些愣忡。
摘星笑道:‘爹,下回帮您出气,我不会再那么莽撞了。我会偷偷在那人的茶酒饭菜里下药,而且保证不会被发现!’
马瑛一板脸,道:‘不过就是从汪洋那儿学了点皮毛,就敢这么胡来了?’
摘星正要低头认错,却听马瑛又道:‘不过这法子倒是不错。’
摘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扑进爹爹怀里,正要撒娇,马瑛却将她轻轻推开,语重心长:‘星儿,爹要问妳另外一件事。爹向来不禁止妳往外跑,那是因为爹信任妳,可身为马府家小姐,又是堂堂郡主,却镇日在外游玩,甚至入夜不归,实在不成体统。妳老实告诉爹,妳究竟都在外面做些什么?’
‘我……’摘星眼珠转了转,道:‘我在外头认识了一个朋友,他曾救过我一命。今日我是被下午的大雨困住,暂时躲在山——暂时留在他家躲雨,才会这么晚回来。’
‘朋友?’马瑛倒好奇了,是谁有这么大能耐,让他这女儿几乎天天出门晚归?‘你那朋友人品如何?怎么认识的?家住何处?岁数多大?’身为关心女儿的父亲,他不免多问了几句。
摘星回道:‘他是个很棒的人,很照顾我,而且还很贪吃!’
马瑛呵呵笑了,道:‘听妳这么一讲,爹对他倒有点兴趣,下次有机会,把他带来见见爹。’
摘星一听爹爹愿意见狼仔,立即兴奋道:‘爹,您一定会喜欢他的!’
‘妳怎如此笃定?’马瑛好笑地看着一脸兴奋的女儿,故意狐疑:‘你这位朋友,该不会是哪家的男孩子吧?听来妳挺心仪他?’
‘爹!您胡说什么?’摘星想起今日在山洞里发生的一切,顿时脸颊烧热。
她想到与狼仔的约定,一面观察马瑛脸色,一面小心翼翼地问:‘爹,其实……我和那位朋友,明儿个也约好了要一起出门……’
只见马瑛摆摆手,道:‘去吧,禁足七天,是爹随口说给都尉大人听的。妳的性子,爹还不了解吗?只是自己要注意安全,还有,别再太晚回来了,一个女孩子家夜夜晚归,传出去总是不好听,将来万一找不到好婆家怎么办?’
摘星开心扑进马瑛怀里,猛灌迷汤:‘谢谢爹!爹,女儿才不嫁!我要永远留在爹身边!’
马瑛搂着她,心里滋味半甜半酸,女儿长大了终究要嫁人,他从小看着摘星长大,如今也不奢求什么,只求这个女儿能找到喜爱的如意郎君,平平安安度过一生。
他就只有这样一个小小的期望。
平平安安就好。
*
隔日,摘星悄悄溜出马府,来到狼狩山,只见狼仔早已在女萝湖边等着她,手里还抱着满满的山果。
‘狼仔,你为何摘这么多果子?’她好奇问。
狼仔分了两颗给摘星,又指指山下,她会意,问道:‘你是不是想拿果子给老婆婆?因为她昨天送我们肉包子?’
狼仔点点头。
摘星笑道:‘好啊!老婆婆一定会很高兴!’
两人下了山,进到城里,很快就找到了卖包子的老婆婆,摘星领着狼仔上前,将果子送给老婆婆,老婆婆和蔼笑着接过,伸手想摸摸狼仔的头,但他却躲开,摘星正想开口,只见狼仔朝她望了一眼,又乖乖把头移回去,忍受着陌生人的碰触。
老婆婆的力道很轻,手也很温暖。和摘星摸他头的感觉很像,充满善意。
他看了老婆婆一眼,张口,生涩道:‘谢、谢谢……’
摘星在旁看着这一幕,放心笑了,看来狼仔终于愿意接纳人了,接下来就是让他习惯人类世界的生活,再带他去见爹,然后……思及昨夜爹爹说过的话,她微低下头,耳朵微微发热,眼神莫名闪亮。
她和狼仔只是朋友,只是一起玩耍、分享心事的同伴,谁会喜欢上这么贪吃的家伙呀!她抬眼,见狼仔一脸好奇地正打量着自己,赶紧故作老成,轻咳几声掩饰尴尬,道:‘嗯,狼仔,你刚刚做的很好。’她伸手想去摸狼仔的头,表示嘉许,他却忽地转头,正巧躲开了她的手。
摘星的手停留在半空中,有些错愕,有些受伤。
难道狼仔来到了山下,见到这许多人,觉得她不特别了?不想与她亲近了吗?
一辆马车快速驶过两人身旁,扬长而去,他眼神盯着那辆马车,嗅到了熟悉的气味,微微皱起鼻头……但不可能呀,这儿狼狩山离这么远……
‘狼仔,你怎么了?’摘星顺着他的视线望去,马车已经驶远,一旁的客栈正好走出一个客人,手里拎着只香喷喷的烤鸡。
摘星失笑,释怀道:‘你又饿了吗?这么远都闻得到烤鸡味?’
原来是闻到了烤鸡的香味分神了啊?这臭狼仔,真贪吃!
她拉着狼仔在城里又逛了两圈,买了许多肉包与零食喂饱他,之后想起昨夜马瑛的交代,只好不舍道:‘狼仔,我答应了我爹,这几日都要早点回去。今日我就不陪你回山上了,你自己先回去。’
狼仔点点头,摘星陪着他走到城门口,两人道别后,狼仔回到狼狩山,但他越往山里走,越觉不对劲,兽性的本能告诉他,出事了!
*
马府。
汪洋手拎一麻布袋,另有一婢女在旁端着一盅汤药,一同来到夏侯义房门外。
汪洋敲了敲房门,喊道:‘都尉大人,您要的汤药已经准备好了。’
夏侯义很快开了门,一脸喜形于色,道:‘你这马家奴才办事很有效率啊!才不过一天,就已经抓到了?’
汪洋与婢女走入室内,婢女将汤药放妥在桌上后,退了出去。
夏侯义看着汪洋手上的麻布袋,问:‘就在里头?只有一只?还捉得其他狼没有?’
‘禀告都尉,小狼抓了两只,原本还想抓母狼,但母狼性情残暴、攻击性强,伤了我们一个猎人,最后射了牠一箭,带伤逃逸。这几日我们会继续加派人手上山捉狼,必有斩获,请都尉大人放一百个心。’
夏侯义连连点头,接过那盅汤药,问:‘这药怎么个服法?’
‘麻袋里小狼已迷昏,大人您先服用此丹蔘汤作为药引,半个时辰后,再饮狼血,最具疗效。’
夏侯义喝下汤药后,接过麻布袋打开,倒出被迷昏的小狼。
夏侯义很满意,从腰上拔出佩刀,刀锋对着幼狼的喉部正要割下,汪洋连忙请求:‘都尉大人,小人天生胆子小,不敢见血,可否先让小人离开后,您再割狼喉取血?’
夏侯义哈哈大笑,道:‘无胆家奴!也罢,退下吧!’
汪洋一脸惶恐,迅速离去。
夏侯义再次举刀对准幼狼咽喉,这时房门忽然被撞开,他惊讶回头,望见来人,喊道:‘大胆!居然敢——啊——’
房里传来一声凄厉惨叫,接着叫声猛地中断,透着令人颤栗的诡异。
有个婢女先冲了过来,见夏侯义房门敞开,奔进去一看,跟着也是一声惊叫!
‘都尉大人他……出人命啦!快来人啊!有人闯入都尉大人房里行刺啊!’
*
马瑛正好人在府内,听到骚动立即赶来,遇见一脸惊慌的汪洋,忙问:‘发生什么事了?’
‘老爷,我也不知。我也是刚才赶到。’汪洋也是一脸焦急。
马瑛冲入房里,见夏侯义倒在地上,同时一个人影飞快窜出,马瑛定睛一看,只见是个披头散发的少年,嘴里叼着小狼,动作异常迅速敏捷,瞬间便跃过众人、翻墙而去,马瑛待要追上,但更担心夏侯义,追了两步便停下,急忙转身前去查看夏侯义伤势。
此时马峰程与马俊也闻声赶来,见到眼前景象,皆大吃一惊。
‘爹,这是怎么回事?’马俊惊疑不定。
马瑛一脸凝重,没有言语。
‘难道都尉大人他……’见到父亲脸上表情,马俊也知大事不妙。
马瑛沉重摇了摇头,一时间人人错愕,面面相觑。
夏侯都尉大人,死了?
汪洋踏进房里,只见桌椅翻倒,装着汤药的汤盅碎裂一地,明显经过一番打斗,而倒地的夏侯义身上衣衫撕裂,颈上有明显勒痕,身上更有几处疑似被兽爪抓伤的皮肉伤痕,像是被猛兽利爪所伤。诡异的是,墙面上也留有明显利爪刻痕。
汪洋再次检查夏侯义的鼻息与脉搏,确定人已死透。
当今皇上义弟居然在马府里莫名遇刺身亡!这下麻烦可大了!
汪洋在马瑛面前扑通一声双膝跪地,哀痛道:‘将军……这都是我的错!我不该轻易离去!想必是今儿个从狼狩山上抓回的小狼,引来了狼怪,下山加害都尉大人——’
马俊插嘴:‘爹!我就说啊!真有狼怪!’
马瑛沈思了一会儿,道:‘方才那凶手虽然四肢着地,口叼幼狼,举止如兽,但依我看,就只是个野人般的少年,并不是什么狼怪……’他见马俊还想插话,挥了挥手要儿子闭嘴。‘先不管那少年是否就是传说中的狼怪,都尉大人之死,绝对和他脱不了关系。’
马瑛命令马峰程:‘马副将,你即刻调集人手,搜捕凶手,奎州城里里外外都不要放过,查清真相。凶手潜入马府却能不惊动护卫,身手肯定不凡,务必处处小心!’
事关皇上义弟之死,马府调动马家军精锐,派出一队又一队人马搜捕凶手,正回到马府门口的摘星大老远就听见阵阵骚动,只见府内灯火通明,人来人往,人心惶惶,一身戎装的马家军更在府内穿梭,气氛肃杀,彷若敌人来袭。
她心感纳闷,急忙找到小凤,问:‘我爹呢?府里发生什么事了?’
‘主子!您跑哪去了!这可担心死我了!’小凤见到她平安无事,脸色一缓,原本吊着的一颗心总算踏实了些。‘主子!大事不妙了!都尉大人方才莫名遇刺,死在了房里!’
‘什么?都尉大人死了?’她大吃一惊,但小凤接下来的话,让她更不敢置信。
‘主子,他们说都尉大人是被狼怪杀死的!都尉大人想喝幼狼血治病,咱们上山捉到了狼,没想到却引来了狼怪,把都尉大人杀了!哎唷,没想到狼怪是真的!主子您出门一直没回府,我还一直担心会不会半途遇见了狼怪——’
‘不可能!’她脱口而出。
‘啊?什么不可能?’小凤不解。
‘都尉大人绝对不可能是被狼怪杀死的!’
小凤不知摘星为何如此笃定,见主子转身就走,连忙跟上。
主仆两人匆忙来到夏侯义居住的院落,正好瞧见汪洋蹲在夏侯义尸首旁。
‘汪叔!’摘星冲进房里,强烈血腥味涌上,她瞬间有些目眩,待看见夏侯义的尸首,面目狰狞,死不瞑目,更觉胸口一阵欲恶,但她强忍下来,忙问:‘汪叔!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会说是狼怪……狼怪杀死了都尉大人?’
汪洋解释:‘都尉大人想饮用狼血治疗宿疾,我们特地抓了小狼,先请都尉大人服用丹蔘汤做为药引,再当场割喉放血,却没想到引来了狼狩山上的狼怪,害得都尉大人——’摘星再次笃定打断:‘不可能!这其中一定有误会!’
‘什么误会?都尉大人就是被那狼怪杀死的!那该死的狼怪,抓到就该千刀万剐!’马俊在旁气愤难平。
‘他不是狼怪,不准你们骂他!’摘星大声道。
‘摘星,听妳这说法,妳认识那少年?这是怎么回事?妳最好说清楚!’事关紧要,马瑛语气严厉,目光逼人。
摘星嗫嚅着:‘爹,这其中必有误会……其实……’她向来伶牙俐齿,此刻难得吞吞吐吐,更显有隐情。
‘摘星,妳是不是认识那少年?’马瑛追问。
她一咬牙,道:‘爹,事到如今,我就跟爹坦承了!狼仔不是狼怪,他其实就是我想介绍给爹认识的那位朋友,他举止像狼,只因他是被狼群养大的孩子,所谓狼怪,其实都是我装神弄鬼,一手策画——’
‘马摘星!原来是妳在整我?!’马俊闻言,怒气陡生,举步伸手就想赏摘星一个巴掌,却被马瑛一声怒喝拦下。
‘俊儿!什么时候轮到你说话了?退下!让摘星把话讲完!’马瑛厉声道。
‘爹,马摘星她不识好歹——’
‘退下!’
马俊只得忍气吞声,心有不甘地退到一旁。
‘妳是怎么装神弄鬼的,一一从实招来!’马瑛强忍着怒意逼问。
马瑛向来对摘星和颜悦色,从未像此刻咄咄逼人,眼神冷厉,她不由紧张地暗吞一口口水,才开口道:‘女儿本想等都尉大人离开后,再向爹据实以告。我向汪叔学习药理,在书里发现迷魂香的用法,便偷偷调制迷魂香,迷人神智,再施以暗示,便能让人将狼仔误认为狼怪,狼仔只是配合我,他本性并不会伤人!我只是想保护狼仔与狼群不受猎人残杀——’
‘荒唐!’马瑛一拍桌子,摘星吓得住口,不敢再说。‘妳居然为了区区一山居野人,装神弄鬼,欺瞒妳兄长,还扰乱百姓生计,闹得人心惶惶!荒唐至极!’
摘星知道爹爹正在气头上,不敢多言,但心里忍不住辩驳:谁说他只是一区区山居野人?爹爹成天戍守边防,一年半载难得回来一次,娘亲过世后,她伤心难过的时候、她快乐欢笑的时候,陪在她身边的不是爹爹,更不可能是臭马俊和大夫人,而是狼仔!是狼仔陪她度过最寂寞无依的日子,是狼仔关心她、照顾她,甚至保护她!狼仔是她心目中最重要的人!她不过是想保护狼仔,就像保护自己的家人!即使明知道这么做,真相大白后爹爹肯定不会太高兴,但是……
正当她鼓起勇气想将心里话说出口,马瑛沉重道:‘妳装神弄鬼假造狼怪,我暂且不追究,但他是刺杀都尉大人的嫌犯,万万不可轻放!若找不出犯人,我如何交代?到时陛下怪罪下来,株连九族,这马府上上下下几十口的人命,是妳承担得起的吗?’
摘星知事态严重,仍忍不住替狼仔求情:‘爹,狼仔不可能做出这种事的!求求您,不要派人去抓他,他会害怕的!他好不容易才开始愿意相信人,爹,你让我上山去找他问清楚好吗?’
‘马摘星!妳胡闹够了没?我和爹与汪叔当时都在现场,除了妳那什么狼朋友,再无他人,他不是凶手,那谁是凶手?’马俊质疑。
摘星不死心,还想辩驳,但马瑛挥手阻止,道:‘妳兄长所言不假。’
摘星一时语塞,结巴道:‘但、但是……这其中有所误会也说不一定……’
马瑛道:‘或许那少年本性的确不恶,但妳说他被狼群养大,难道他全无兽性?妳能保证,他为了救他自认的同类,不会野性大发伤人,甚至失手杀人吗?摘星,难道妳敢保证,不是妳引狼入室?’马瑛一句一句逼问。
‘爹,我相信他!狼仔确实野性尚存,但经过这段日子与女儿相处,我相信他不会无故夺人性命!’摘星语气坚定,始终选择相信狼仔。
马瑛重重叹了口气。
荒唐。皇帝陛下义弟死在马府,他这女儿却仅凭一己之念,想替凶手嫌犯脱罪,枉顾其他人性命安危?
久在沙场与官场上打滚,马瑛又哪里看不透,所谓信任二字,说来容易,但谁又知道,你所信任的那个人,会不会转头就将你出卖了?
他对摘星沉重摇头,叹道:‘妳这般胡作非为,实在太令爹失望。’又吩咐汪洋:‘把她关进房里,严加看守,没有我的准许,不准放她出来!’
‘爹!’摘星急道:‘女儿甘愿受罚,可能不能让女儿先去找狼仔问个清楚?人一定不是他杀的!’
‘放肆!妳胡闹的还不够吗?’马瑛一掌甩向摘星娇嫩脸蛋!
摘星愣住,瞬间傻了。
这是马瑛第一次打她。
爹爹从来没有打过她的……
马瑛声色俱厉:‘此案事关陛下义弟性命,我会活捉那狼少年,秉公审理,这一切若非他所为,我自然会另查真凶,但若真是他杀了都尉大人,我必定要他偿命!’
摘星愣愣退了两步,还想说些什么,马瑛再度命令汪洋:‘把她带进房里,不许踏出房门一步!谁敢放她出门,军法处置!’
‘爹!爹……狼仔不会杀人的!他什么都不懂……爹……’摘星奋力挣扎,不愿离去。
脸颊上火辣辣地疼,她的心也好痛,不光是因为被爹打了一巴掌,更多的是因为她的狼仔被人误会。
她没有说谎,为何爹就是不愿相信她?
为何没有人愿意相信,一个被狼养大的孩子,其实比任何一个人都要善良?
凶手绝对不可能会是狼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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