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很多事情看上去很复杂,做起来也很复杂,只有很少人有能力在复杂如麻的事物里看到简单的核心,然后做出简洁而正确的应对。
西陵神殿掌教自然有这个能力。他知道想在莽莽荒原上找出宁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为人类不像苍鹰能够飞上天空俯瞰人间,更不像昊天一样可以顺九霄云上平静而慈爱地看到人间的所有细节。
既然找到宁缺不容易,那么最简单的方法,便是让宁缺自已现身。所以他对着北方那辆孤单的黑色马车说了一句话。
“冥王的女儿,你终于出现了。”
掌教大人的声音很明亮,像是涂着黄金的颜色,又像天地一般宽阔,从巨辇楼阁间传出来后,却骤然凝结,变成如同实质般的雷声。
雷声过处,万重纱帘无风而舞,辇畔的黄金栏杆闪闪发亮,数名神官喷血倒地而死,荒原上出现一道笔直的无形气浪,掀起带着血腥味的泥土和无数草屑石砾,向着北方那辆黑色马车袭去。
一道身影从荒人群里掠出,用最快的速度来到桑桑身前,正是宁缺。他从身后取出大黑伞,想要撑开替她挡住这道如雷般的音浪。
音浪太强,狂风呼啸,雷声轰隆,大黑伞还没有来得及完全撑开,宁缺便被刮到了十余丈后的地面上,身上的黑色院服多了无数道极细小的裂口,强韧的皮肤上也多了很多条口子有的地方开始流血。
大黑马看着扑面而来的雷声音浪狂风,惊恐地马蹄乱蹬,想要转身逃走,却又不忍心逃走,前蹄一屈把便头埋进土里,装作什么都不会发生。
雷音来到桑桑身前。
桑桑脸色微白,眼睛却异常明亮,她不知道自已怎么能够撑过这道恐怖的雷音,但隐隐约约间,她知道自已应该不会怕这道雷音。
在她头顶空中盘旋飞舞的十几只黑色乌鸦,忽然冲了下来对着那道挟尘携石而至的雷音,发出极为寒冷凄厉难听的嘎嘎叫声。
黑鸦不停扑扇着翅膀,每次挥动便会扇出两道劲风,带着桑桑身体里散发出来的阴寒气息,向南方拂去。
无数道寒冷的劲风,从黑鸦翅底产生,就像无数根细绳,纠结编织在一起最终变成一根极为强韧的粗绳。
雷音与寒风在桑桑身前数丈之地相遇。
黑色乌鸦的嘎嘎叫声变得愈发凄厉,不时有黑色的羽毛脱落,飘下,然后粘在桑桑身体四周的冰雪面上,看着就像是白纸上多了些墨点。
寒风渐息。
雷音渐散。
烟尘渐敛。
十余只黑鸦重新飞回桑桑头顶,盘旋飞舞只是飞行的速度要比以前慢了很多,似乎显得有些疲惫。
掌教大人的雷音,就这样被十几只黑鸦扑散了。
宁缺从地上爬起,走到桑桑身边,神情有些复杂,不是因为他的行踪已经暴露,而是因为黑鸦与雷音的相遇,证明了他的某种猜想。
桑桑既然是冥王的女儿,那么冥王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自已的女儿死去?
民众恐惧桑桑是因为桑桑体内的阴寒气息会让人间毁灭,那么西陵神殿为什么要排出这么大的阵势?因为他们恐惧?他们为什么恐惧?
佛道两宗的强者们,应该很清楚桑桑自身的实力很普通,尤其是病重之后,更是变得非常脆弱,很容易被杀死,他们恐惧只能说明,苏醒之后的桑桑,拥有令他们恐惧的能力,所以西陵神殿掌教才会亲赴荒原!
冥王的女儿具有某种恐怖的能力,并不是难以想像的事情,只不过以往桑桑还没有苏醒,所以无法展现,直到她的病越来越重,她体内的阴寒气息越来越浓,她一天一天醒来,那种未知的能力便开始回到她的体内。
在月轮国的时候,宁缺就清醒地意识到了这一点,只不过他没有去利用这一点,而是想尽一切办法要治好桑桑的病,想要消灭或者镇压净化她体内的阴寒气息,哪怕再危险的时刻,他都不想她展现出那种未知的能力。
正如桑桑曾经说过的那样,桑桑一旦真正苏醒,她就将变成冥王的女儿,那时的桑桑还是现在的桑桑吗?还是桑桑吗?
“果然是冥王的女儿。”
掌教大人的声音,再次从神辇里响起,在荒原上回荡不安,只是此时他的声音显得有些疲惫,看来先前那道雷音,也消耗了他不少念力。
话音甫落,万重纱帘里的高大身影,忽然变得更加高大,不知何时,一根比这身影还要高的神杖,出现在身影的手中。
看着巨辇帘后的变化,宁缺的心情骤然变得寒冷起来,他不知道稍后会发生什么,但总觉得要发生的事情很可怕。
巨辇上的万重纱帘忽然燃烧起来。不是真正的燃烧,而是无数光与热,在那些帘布的细缝间像流水一般淌过落下。
帘后那道高大的身影也开始燃烧,无数的光与热,顺着那道身影的边缘向四周散发,辇畔残存的青草,瞬间变得焦黄一片,然后化为黑灰。
巨辇旁的数十名红衣神官和神卫,拖着几名神官和罗克敌的残尸,用最快的速度离开,避开那些恐怖的光与热,然后对着巨辇跪下。
光是圣洁的光辉,热是绝对的热度。
无数光热从掌教大人身上生出,他的身影仿佛变成了灯油。
他手中握着那根长长的神杖,就像是油灯里的灯芯。
光与热便是燃烧,灯油的燃烧传递到灯芯的燃烧,便变成了具体形状的火苗。
火苗是一道光柱。
一道圣洁的光柱,从神杖顶端生出,穿透巨辇顶部,照耀到天穹之
南方的天空没有被黑沉的乌云覆盖,碧蓝无垠,上面飘着数朵白云,当那道光柱落在天穹上时,碧蓝的天空,瞬间变得一片光明。
在天上飘着的几朵白云,遮蔽着天穹的光明,边缘仿佛被镀上了一道金边,无数量的威压,自天而降,落在荒原上。
碧空白云,只剩下一种色彩,或者说没有任何色彩,只有光明。
绝对的光明,是一种很单调的视觉感知,此时荒原上的数十万人类,抬头望向光明的天空,却觉得自已看到了无限丰富的世界。
那个世界不是真实的神国,只是一种精神上的感应,他们看到的无限丰富,并不是具体的事物,而是昊天神威之下无数种人类自身的情绪投影。
此时的画面,已经超越了世人对修行世界的所有想像,超越了修行者对至高境界的想像,这已经不再是神术,而更像是神迹!
西陵神殿联军数十万人跪到在微凉的荒原地面上,对着光明的天空叩拜不停,膜拜着只在神话教典里出现过的画面。
人们脸上的神情震撼而敬畏、激动而恐惧,然后尽数变成绝对的虔诚与狂热。先前因为冥王之女出现以及宁缺五箭而变得有惊恐不安黯然慌乱的他们,再次坚定了自已的信仰,获得了无数的勇气。
与之相对应,当碧空白云被尽数化为光明之后,荒人部落的情绪低落到了极点,那些重伤将死的战士看着南方的天空,脸上流露出绝望的神情,再也没有人唱歌,即便是唐,脸上的神情都变得有些萧索。
“这就是传说中的天启吗?”
宁缺看着光柱下端的巨辇,看着辇中那道高大的身影,问道。
“不是,当年老师的天启不是这样的。”
桑桑说道,然后痛苦地咳嗽起来。
南方天空投向荒原的光线,有很多落在了荒人部落附近,自然也落在了她的身上。
几道极淡的白色烟气,从她身上的黑色裘衣里冒了出来,看上去就像是她的身体里在燃烧,但闻不到任何燃烧的味道。
她看着南方天空的光明,眼眸里流露出怯怯的神情。
宁缺看着她紧蹙的眉头,心头微酸,伸手想要把她抱进怀里。
就在他的手指触到她身体的那瞬间,指甲上忽然多了一道冰块。
剧烈的疼痛从指尖传到识海里,宁缺闷哼一声,发现片刻间,自已的整只右手都被冰封,而且冰线正在向着自已的手臂蔓延。
桑桑体内的那道阴寒气息,已经完全醒来,正在向外释放。
宁缺此时应该松手,但他不想松手,体内浩然气疾运,化作昊天神辉,瞬间将手臂上的冰层融化,然后他把桑桑搂进自已怀里。
桑桑的发丝在他脸上划过,瞬间多了道雪线。
他的唇上覆着冰霜,声音颤抖,含浑不清:“如果太痛苦,就不要做。”
南方天空的光明,落在桑桑的身上,灼烧着她的身与心,以及灵魂,她体内的阴寒气息,不停冰冻着她的身与心,以及灵魂。
这个过程非常痛苦。
宁缺紧紧地抱着她,身上覆着的冰霜被体内的浩然气震碎融化,然后再次凝结刺骨,他也很痛苦,但他知道她更痛苦。
桑桑的身子剧烈颤抖,显得十分痛苦,瑟缩着向宁缺的怀里躲去,就像以前的那些年一样,想要在那里寻找到安全和温暖。
然而光明无处不在,她无处可躲,阴寒气息在她的体内,她躲无可躲,她只能在炽热与酷寒之间,继续承受着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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