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匹马都很神骏,其中随便一匹出现在人间,至少也是当年左帐王庭单于赠给花痴那匹白马的水准,这样八匹马拉一道辇,可以想见那辇该是怎样的华贵。
然而事实上那辇很破烂,两侧的破洞不知道被谁弄了几根枯木挡着,便算是修补成功,辇上的绣垫早已腐烂,怎么看都像是从垃圾堆里拣出来的。
不过这并不是重点,辇上的那只驴才是重点。那驴身量不大,通体黑色,只有嘴周一片雪白,懒洋洋地躺在辇上,四蹄像木棒般傻乎乎地对着天空杵着。
辇上一筐澄黄色的果子,认不出来是什么来历,黑驴嘴里正嚼着一个听清脆迸浆的声音,应该富含浆汁。
荒无人烟的沼泽里,居然有成千上万、甚至更多野马组成的马群,这本来就已经是件非常令人震惊的事情,然而号令这个野马群的竟然是只驴子,而且这驴子像人一样坐在辇上,懒散地吃着水果,任谁来看,都会觉得它是只妖怪。
宁缺知道这只黑驴不是妖怪,因为他在书院后山里见惯了这种作派,无论是老黄牛、大白鹅还是自家的大黑马,都是这般,假设说辇上的黑驴真是娇怪,那么他也算是和妖怪们一起生活了很多年。
在看到辇上那只黑驴第一眼时,他便猜到了这只黑驴的来历。
在书院后山,在红袖招顶楼,在大明湖底,从二师兄处,从简姨处,从很多人处,每当他听到小师叔的故事时,总能听人提起那只小黑驴。
听的多了自然便熟了,虽然他从来没有见过小黑驴,心里却一直有它的位置,哪里会有什么害怕,只有抑之不住的激动,跳下马车冲向那道破辇。
来到辇前,宁缺才注意到黑驴身上的皮毛并不如何光滑,有些地方已经脱落,看着斑秃有些难看,不禁怔住,然后无由生出感伤。
数十年前,小师叔骑着小黑驴离开书院,进入长安,然后骑着黑驴行走世间,上烂柯寺,入荒原赴魔宗山门,那只小黑驴不知看到了修行界多少传奇故事的发生,然而数十年后,小黑驴虽然不可思议地还活着,终究竟还是老了。
现在它已经不是小黑驴,是头老黑驴。
数只强壮的野马,从辇后绕了过来,拦在宁缺身前,遮住了他的视线。
宁缺跳了起来,对着辇上挥手喊道:“我是书院的!我是书院的!”
老黑驴靠着辇背,美滋滋地嚼着果子,神态懒散,根本不予理会。
宁缺心想即便它能听得懂人话,也不可能相信随便喊两句,便让它相信自已是书院中人,不由觉得自已很是愚蠢。
心意微动,他体内深处那颗悬浮着的晶莹液体缓缓旋转,纯正至极的浩然气,缓缓灌注到他手臂内,然后顺着手指向空中散去。
一道极坚定强大的气息,顿时出现在破辇旁。
黑驴继续嚼食果子,依然没有理会宁缺,微讽想着,如果不是早就发现你是书院弟子,我费这功夫救你做甚?连这都想不明白,居然像个白痴一样拿浩然气来作表演,真是丢人,看来书院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宁缺不明白黑驴为什么没有反应,但看懂了它脸上的嘲弄神情,感慨想着,果然不愧是小师叔的驴,居然骄傲得瑟到了这种境界。
大黑马瞪圆眼睛看着破辇的方向。
它在书院后山里与老黄牛等厮混了很长一段时间,哪有不知道黑驴的道理,此时看着宁缺的神情,便猜到了此驴便是彼驴,不由很是震惊,又无来由地不安害怕,思来想去,终究还是鼓足勇气,走了过来。
那八匹神骏异常的野马,看见它低头走来的模样,觉得这家伙实在是太过鬼鬼祟祟,庄肃嘶鸣数声,极为严肃地发出警告。
大黑马被这严肃的嘶鸣吓的前腿一软,险些跪了下去。
黑驴不愿意搭理宁缺,却明显对大黑马有些兴致,嘎嘎叫了两声,示意八匹马这是自已的子侄辈,让它过来。
大黑马颤着腿,艰难无比地挪到辇前,谦恭至极又小心翼翼地把马头伸进辇中,在黑驴滚圆的肚皮上轻轻蹭了蹭,又伸出舌头舔了舔。
在书院后山,它被那头叫木鱼的大白鹅欺负的不善,心想白鹅只不过是师兄,这驴要算是师叔,指不定要怎么收拾自已,得赶紧讨好。
黑驴哼了两声,显得很满意,很舒服,然后用前蹄有些笨拙地拍了拍身旁的筐子,示意大黑马自已拿了吃,就像长辈给小孩儿零食。
大黑马懂了意思,一阵狂喜,却不敢多拿,极小意地用嘴叼了一个然后连连低首表示最诚挚的敬意与感谢,又对那八匹马摇臀摆尾讨好一番,才屁颠屁颠地离开,回到车厢前美美地开始嚼食。
黑驴看着它那憨蠢无耻的模样,忍不住摇了摇头,轻唤一声有若叹息,然后又望向宁缺,想着昨日此人在沼泽里和那个不要脸的道姑打架时的憨蠢无耻模样,又摇了摇头,轻唤一声,显得很是失望。
宁缺有些尴尬,心想自已和大黑马的搭配,比起当年小师叔和小黑驴的搭配来,确实无论从气质还是实力来说,都显得有些丢人。
黑驴嘎嘎叫唤了两声,辇前的八匹骏马抬起头来,准备离开。
就在宁缺想要说话的时候,那些停在黑色马车上的黑色乌鸦,终于忍不住,也跟着嘎嘎叫了起来,显得很是快活。
黑驴大怒,心想管你是冥王还是昊天化出来的破鸦,居然敢学我叫唤,实在太不恭敬,愤怒地嘎嘎再叫了两声。
那些黑色乌鸦,本就不是实质存在,宁缺无论用箭还是用符,都无法把它们杀死但此时听着黑驴叫,它们顿时觉得昏昏沉沉,惊恐地再也不敢出声。
看着渐渐移动的破辇,宁缺跟在辇旁追了两步,喊道:“难得见面,总得多说两句吧,我可要算是小师叔的嫡传弟子,浩然气现在就我一个人会,按道理,他的遗产都是我的,你要再这样,我可对你不客气了。”
黑驴袒着肚皮,迎着昊天,意态闲适,根本不予理会。
无视便是最大的羞辱。
宁缺愈发窘迫,说道:“那以后怎么找你?”
黑驴依然还是没有反应。
宁缺又道:“难道你不想回书院看看?夫子还活着,老黄牛也还活着,大师兄和二师兄现在可不是当年的小孩子了,他们应该都很想你。”
黑驴微显犹豫,转头望向宁缺,沉默片刻后咧唇,露出满口白牙,就像是在笑一般,然后厉声一唤,缩回左前腿,用右前腿指向北方。
正在草甸上休息的野马群,听着驴叫,毫不犹豫地抬起头来,舍弃掉十余天来吃到的第一口嫩草,集结成群,开始奔跑。
一时间,烟尘大作,蹄声如雷,无数匹野马,覆盖了整片荒原,开始高速移动,竟是没有任何混乱,显得极有纪律,竟如军队一般。
先前宁缺看黑驴收一蹄伸一蹄的模样,觉得很是滑稽可笑,此时再看着万马奔腾的震撼人心的画面,忽然觉得黑驴就像是一个威严不可侵犯的名将,正伸出右手,替麾下的千军万马指引征伐的目标。
野马群奔腾而去,烟尘渐渐落下,宁缺站在草甸上,看着远方天穹下漫山遍野的黑点,看着其间若隐若现的那道破辇,沉默无语。
过了很久之后,他自言自语说道:“以后再也不吃驴肉火烧了。”
宁缺隐约想明白,黑驴便是野马群的首领,这些年来带领着无数万匹骏马,穿行在沼泽的两端,以及北部的寒原,追逐水草而居。
任何牧民不能去,骑兵不能抵的地方,便是他们的自由世界,牧民传说中的实道,或许便这几十年间,野马群生生在水草丛生的泥塘里里踩踏而成的。
至于先前他与叶红鱼一场血战,正在要分出生死而且极有可能是自已去死的时候,黑驴带着野马群恰好通过那过……世间没有这么巧和幸运的事情,那自然是黑驴想要救自已,并且带着自已离开沼泽。
“只是为什么是八匹马拖辇?这有什么讲究?”
他看着远处如阴影般移动的野马群,下意识里问道。
桑桑把小脸搁在车窗间,望着远处掀起冲天烟尘的马群,说道:“是不是小师叔当年和夫子喝酒行令的时候,最喜欢出八匹马?”
“也许吧?”
宁缺走上马车,再次回头望向越来越远的野马群,心想小师叔一生都在追寻自由,黑驴现在过的便是这种生活,自已又何必打扰它替它感伤?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如今方进春时,青草初生并不高,当风吹过时,青草微微低伏便会瞬间弹起,而草枝站立的时候,也没有办法挡住如云般散在草甸间的羊群。
黑色马车离开月轮,穿越泥塘沼泽,终于来到了金帐王庭所在的荒原上。
金帐王庭是一个被中原诸国都快要遗忘的国度,除了唐人。
宁缺在渭城从军,隶属于大唐北方边军,在梳碧湖打柴多年,对金帐王庭,对这片荒原,自然熟悉到了极点。
黑色马车都沉默地在人烟稀少的草甸间穿行。
像朵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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