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家玉是在这天凌晨离开的。院方所推测的死亡时间,是在三点到五点之间。
护工小夏夜里起来上厕所。她坐在马桶上,无意间发现,卫生间上方吊顶的铝扣板,掉下来两根,露出了里面的铁柱水管。她没觉得这事有什么蹊跷,回到钢丝折叠床上,继续睡觉。
黑暗中,她听见家玉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小夏就问她想不想喝水?是不是很难受?要不要叫大夫?家玉只回答了一个字。
闷。
当小夏再度从床上醒过来,特需病房已经挤满了大夫和护士。她看见卫生间铁管上悬着丝带,地面上有一滩黄黄的尿迹。已经太晚了。
由于长途奔波的疲惫和缺乏睡眠,端午显得格外的平静。倦怠。麻木。轻若无物的平静。他的泪腺分一泌不出任何东西。他在心里反复盘算着这样一件事:如果医生的推测是准确的话,家玉踮着脚,站在浴缸的边沿,试图把轻若无物的丝巾绕上铁管的时候,正是在他赶往机场的途中。
他来到了妻子生前住过的那个病房。由于床位紧缺,那里已经住进了一个干瘦的老头。他是邮电局的离休干部。目光已是相当的微弱和胆怯,可仍在床上和护士、家人大发脾气。强行注射的镇静药,显然也没能让他安静下来。骂人的话从他那衰败的声道中发出来,带着嘶嘶的痰音,听上去反而像温柔的耳语。原来,他不喜欢这个房间号。514的谐音,就是“我要死”。他坚决要求更换房间。一辈子烂熟于心的唯物主义,拿他的恐惧没有办法。住院部的一位主任赶到了现场。他想出了一个“人性化”的处理办法,当即命人更换了门上的铁牌,514换成了555。老头这才心满意足地进入了梦乡。
小夏仍然留在那个房间,不过是换了一个伺候的对象罢了。见到端午,她只是默默地流泪,让端午既惊讶又感动。端午给了她500块钱,她怎么也不肯收。
黄振胜大夫上午有两台手术。直到下午三点,他们才在住院部对面的一家“上岛”咖啡馆里见了面。
黄大夫是一个直率的年轻人,说话有点隆K蚨宋绫硎荆∪嗽谒且皆鹤早松硗觯悍胶退救硕际怯性鹑蔚摹U庖坏悖芮宄K嫠叨宋纾热凰背蹙龆ㄊ罩握庋晃幻挥星资襞惆椋一Ъ植辉诒臼械奈V夭∪耍兔幌氲焦颖苁裁丛鹑巍H绻龅铰唤怖淼募沂簦驮悍酱蟪炒竽郑踔劣谖颂崞鹚咚希膊⒎敲挥欣碛伞
但他希望端午不要这样做。
“如果我们当初拒绝收留她的话,她很可能在一个月前就已告别人世了。你恐怕也知道,作为一个医疗机构,院方首先考虑的第一个问题,并不是救人,而是法律上的免责。这是公开的秘密。全世界都是如此。如果在美国,你即便想做一个小小的阑尾炎手术,医患之间的协议,也可能会长达五十多页。也就是说,我们当时完全有理由拒绝她,让120急救车带着四十度高烧的病人,去下一家医院碰运气。”
黄振胜劝端午换个角度,站在病人的立场上来思考这个问题。所谓的换个角度,即便黄大夫不说,端午也能想象出来:
病人身上的癌细胞已经转移。至少有两个不同的类型,三到四个不同的部位。她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日子,按最为乐观的估计,也不过半年。抛开代价高昂且难以承受的医疗费不说,作为大夫,他当然知道,这最后的半年,对病人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尤其是家玉这样一个希望保留自己最后一点做人的尊严的病患……
“也许作为大夫,我不该说这样的话。眼下的这个事情,显然让家属难以接受,但作为病人来讲的话呢,却并不是一个很坏的结果。”
端午一脸麻木地听他说完,中间没有插一句嘴。似乎黄大夫正在谈论的,是一个与自己毫无关系的陌生人。最后,端午感谢黄大夫在最近一个月中,对妻子给予的救治和照顾。至于说追究院方的责任,他从未有过这样的念头。何况,他也从来不认为院方在处理这件事的过程中存在任何过错。
听他这么说,年轻人一激动,就把脸凑了上来,压低了声音,用十分欧化的句子提醒他,在听到自己下面的一段话时,不要感到吃惊:
“我也许在三天前,就已察觉到她自杀的迹象。当时,她已经开始向我询问,倘若在网上购买氰化钾一类的药物,是否可靠。我所能做的,只是尽可能地说服她,打消这个念头。不过我还是暗示她,到了最后的时刻,我可能会在医生的职业道德许可的范围内,给她加大吗啡的剂量。今天凌晨,我在家中被特需病房的电话惊醒了。我当然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在和他告别时,黄大夫告诉端午,他已经嘱咐院方,在为她开具死亡证明时,忽略掉“非正常死亡”这样一个事实。这样,端午在办理异地火化的相关手续时,也许会省掉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对此,端午没有表示异议。他还向黄大夫透露了这样一个令人悲哀的事实:他和家玉实际上已经离婚。从法律的意义上来说,他其实也无权处理她的遗体。
黄大夫笑了一下,道:“这个不碍事。火葬场的人,是不会提出来查验你们的结婚证书的。”
家玉在医院留下的物品包括一台笔记本电脑、一个仿蛇皮的GUCCI包、一枚成色不太好的和田玉手镯、一个苹果IPOD。还有两本书。这是她临走前,从自己的书架上随手取下,准备带在路上看的。一本是《海子诗选》,另一本则是索甲仁波切写的《西藏生死书》。
端午没能找到她留给自己的那封信。
她的遗体在第二天傍晚火化。那时的殡仪馆已经没什么人了。工作人员正把一个个用过的花篮往垃圾车上扔。
在空荡荡的骨灰领取处,在已经有点变了味的浓郁的百合的香气中,他忽然想起唐代诗人江为的两句诗:
黄泉无旅店。
今夜宿谁家?
端午回到鹤浦的家中。绿珠正在洗澡。她从卫生间里跳出来,光着脚替他开了门,并嘱咐他数到十,再推门进屋。
端午就在门外抽了一支烟。
当他推门进去的时候,卫生间里已经传来了吹风机的声音。
绿珠告诉他,从早上起来,她就在替若若整理房间,出了一身臭汗,头发都沤了。她希望若若在接下来的几天中,看到漂亮的房间,心情会好一些。
“你的书架,我昨天也帮你整理了一遍。”绿珠拢了拢湿一漉一漉的头发,看上去果然有些疲倦,“昨天晚上,我在你家看了一宿的书。不好意思,也看了一些不该看的东西。”
端午不知道她所指的不该看的东西,是不是自己的日记,也没有心思去问。她身上那件白色的浴衣是家玉平常穿的,也许她不知道;也许她知道,却并不忌讳。
那个枣红色的骨灰盒,就搁在客厅的茶几上。绿珠蹲在茶几边上,对着它端详了半天,用手摸了摸,然后转过身来,对端午吐了吐舌头:“我能不能打开看看?”
不过,她终于还是没敢看,只是随手在上面盖了一块蜡染布。
“我简直有点爱上你儿子了!”绿珠说。
昨天晚上,她带他去餐馆吃饭。在等候上菜的那段空隙,若若还趴在桌前做数学题。她问他为什么这么用功,小家伙就吸了吸鼻涕,对她说,每次考出好成绩,妈妈一都会像疯子一样地狂笑。就算是当着同学的面,她都会毫不犹豫地将他揽入怀中,在他的脸上亲个没完。
“简直就是蹂一躏。”若若笑道。
他刚当上代理班长。他很在乎这件事。他对绿珠解释说,代理班长,实际上就是班长。“妈妈一明天就回来了。她知道我当上了班长,还不知道高兴成什么样子呢!”
他的眼神里充满了骄傲。
那时,绿珠已经从端午打来的电话中知道家玉不在了。听若若这么说,绿珠赶紧起身,装出上厕所的样子,找了个没人的角落,大哭了一场。
“你打算怎么跟孩子说这件事?”
“我还没想好。”端午重重地叹了口气,忽然仰起脸来问她,“或者先不跟他说……不行,他早晚会知道的。等会儿他放了学,一进门,就会问。第一句话,就会问。”
两个人把接下来要发生的场景模拟了好几遍。
绿珠一直在流泪。
不到四点,绿珠就早早地离开了。她说,她实在不忍心看到若若放学回家时那兴冲冲的样子。
可是,他们预先准备好的台词,一句也没用上。儿子放学回家后的实际情形,完全出乎端午的预料。
“我回来啦!”若若仍像往常那样跟自己打招呼。他在门边脱鞋,把书包随手扔在地上。也许感觉到了端午严峻的表情有点不同往常,他又转过身来,飞快地看了他父亲一眼。他的目光甚至掠过了茶几上的骨灰盒,但又迅速地弹了回去。那是一种目光先于心灵的直觉。他似乎本能地意识到,那是一个不祥之物。
他进了厕所。他呆在厕所里的时间要比平常长得多。
随后,赤着脚,咚咚咚地走到餐桌边喝水。
“老屁妈呢?”他故意不去看那骨灰盒,故作轻松地问了一句。
“有一个不好的消息,要告诉你……”
“我知道是什么。你别说了。”儿子立刻严厉地制止住他,“好吧,我要去做作业了。今天的作业巨多!要背《滕王阁序》。还有两张启东的数学卷子,一篇作文。”
他居然快步离开了餐桌,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了。
端午的头皮有点发胀。他坐在餐桌前,对儿子怪异的举动,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不一会儿的功夫,儿子眼泪汪汪地从屋里奔了出来,赌气似的大声地向父亲宣布道:
“假如你们一定要离婚的话,我还是会选择跟妈妈一起过。”
端午从餐桌边站起身来,朝他走过去。将他的头用力按在自己的胸前,贪婪地吮吸着他头发的汗骚味,轻轻地对他说,他刚才所说的那个“坏消息”,比离婚还要糟。
还要糟上一百倍。一千倍。
儿子推开了他,目光再次掠过他的脸,掠过沙发边的落地灯,最后,落在茶几上的那个骨灰盒上,终于不动了。
端午知道,自己无须再说任何多余的话。
因为若若目光最终停留的地方,就是全部答案。
确凿无疑。
无可更改。
直到凌晨一点半,若若才迷迷糊糊地在小床上睡着。一阵阵袭来的困倦,让端午睁不开眼睛。可端午仍然不能上一床睡觉。
得知了消息的母亲和小魏,正在连夜赶往鹤浦的途中。
稍后,他从自己的邮箱中,看到了家玉发给他的那封EMAIL。
它写于一个半月前。唐宁湾的家中。那是她准备出发去西藏的前夜。端午在阅读这封电子邮件时,时间上的小小混乱,给他带来这样一种错觉:就像时钟可以拨回,就像家玉还活着——就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以她充满哀怨的口吻,跟他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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