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先是去酒吧街喝酒。威士忌。生啤。然后是调得像止咳糖浆一样难喝的鸡尾酒。正如吉士所预言的那样,喝着喝着,他的心也开始一点一点地融入了浮一靡一的夜色,同时暗暗下了一个决心:假如吉士执意要带他去“那种地方”,倒也不妨去去。
这个酒吧街,与别的地方也没有什么不同,只不过更为精致、整洁一些罢了。除了小酒店和咖啡馆之外,也有出售木雕、版画、银器、挂饰的小店铺。还有几处水果摊,几家已经打烊的花店。他们一连换过三家酒吧,端午都嫌吵。
吉士就决定带他去一个安静的地方。
刚下过雨,山道上青石板的路面有点湿一滑。喝了点酒,他的双脚仿佛踩在一团松一软的棉花上。夜已经很深了,他能听见山谷中奔腾而下的溪水声,听到花荫间布谷鸟的鸣叫。都有点不太真切。
他们上上下下,走了无数级台阶后,拐入一条幽僻的短巷。巷中的一个不起眼的小木门前,亮着浮暗的灯,照出花针般纷乱的雨丝。门里有两个身穿旗袍的女子,躬身而立,朝他们嫣然一笑。
进门后,是一个天井。矗一立着一座高大的太湖石,窍透寒璧,碎影满地。石山旁有两口太平缸,一丛燕竹。天井的后面,似乎是一间宽敞的厅堂,被太湖石挡住了,黑黢黢的。这个院子一看就是新修的,可依然透出些许朴拙的古意。
穿过天井,就是一个临水而建的花厅。池塘不大,却花木扶疏,石隙生兰。围廊数折,叠石夹径,廊外梅、棠、桃、柳之属,笼着一片淡淡的雨烟。门前的一副篆书的楹联,白板黑字。
雨后兰芽犹带润
风前梅朵始敷荣
他们在花厅里坐定,吃了几片炸龙虾,就见一个手拿对讲机的女子,款款地走进门来。她的身后,跟着十几个身穿制服的女孩,在花厅前站成了一排。
端午从来没有见过这种阵势,心脏怦怦狂跳,立刻就有点倒不上气来。这些女孩,一律绾着高高的发髻,藏蓝色的制服和裙子,黑色的丝袜,脖子上都系着一条红白相间的条纹丝巾。乍一看,有点像正在值机的空姐。大面积的美女从天而降,堆花叠锦,反而有点让人胆寒。
那个手拿对讲机的女子,来到端午的跟前,趴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端午立刻就不好意思起来。见他多少有些忸怩作态,那女孩就捂着嘴笑。
她让他从这些女孩中挑一个。
端午出乖露丑地说了一句:“这,叫我怎么好意思?”
女孩们就全笑了。
端午腻歪了半天,十分狼狈,只是一个劲儿地嘿嘿地傻笑。连他自己都觉得面目猥琐,令人生厌。最后,还得吉士出来替他解围。
吉士老练地站起身来,一声不响地走到那些女孩跟前,一个一个依次看过去,不时地吸一吸鼻子,似乎在不经意间,就从中拽出两个女孩来。
其余的,都郁郁不欢地散了。
“有点眼晕,是不是?”等到屋里只剩下他们四个人的时候,吉士对端午道。
“岂止是眼晕!”端午老老实实地承认道,“真有点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他们轻声地聊着什么,那两个女孩已经忙着为他们端茶倒酒了。
“你闭关修炼的时间太长了。”吉士颇有些自得,望着他笑,“冷不防睁开眼,外面的世界,早已江山易帜。”
“那倒也不是。谈不上闭关。我不过是打了个盹儿。”
“什么感觉?”
端午想了想,道:“仿佛一个晚上,就要把一生的好运气都挥霍殆尽。”
“没那么严重。”
端午见女孩给他的杯中斟满了酒,端起来就要喝,吉士赶忙拦住了他,“先别顾喝酒,事情还没算完。这两个女孩都是新来的,我以前没碰过。你从中挑一个留下。剩下的一个,我带走。”
端午飞快地朝面前的那两个女孩觑了一眼。两个女孩子都很迷人,一个稍胖,一个略瘦。一个大大方方,落拓不羁,皮肤白得发青,透出一股俊朗;另一个则面带羞涩,看上去甚至还有几分幽怨之色。尽管是偷偷的一瞥,端午还是一眼就相中了那个较胖的女孩,可嘴上又不好意思说出口,心头荡过一波一波的涟漪,出了一身热汗。
吉士有点等不及了。
他把烟蒂在香蕉皮上按灭,对端午道:“既然你这么客气,那我就先挑了?”
随后,他一把拽过那个胖女孩,揽着她的腰,去了隔壁的房间。
在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中,端午都有点茫然若失。就像二十年前,招隐寺那个阳光炽烈的午后,分厘不爽地回来了。
他怎么也丢不开刚刚离去的那个女孩。她那充满暗示、富有挑一逗性的眼神,她那丰满而淫荡的嘴唇,刹那之间,使得面前的这个姑娘无端地贬值。
他怎么都提不起精神来。
出于礼貌,他搂了一下那女孩的胳膊。她也显得有些局促不安,本能地夹一紧了双一腿,柔眉顺眼地望着他。
很快,她脱掉了腿上的网状丝袜,怯生生地提醒端午,让他去卫生间洗澡。
“傍晚的时候,我刚洗过。”端午说。
“那不一样。”女孩勉强地笑了笑,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我来帮你洗。”
端午闻到她嘴里有一股不洁的气味,有点像鸡粪。他心里藏着的那点嫌恶之感,很快就变成了庆幸。他终于有理由什么都不做。他什么都可以容忍,就是不能容忍口臭。
他皱了皱眉,兴味索然地对她说:“不用了,我们聊会儿天吧。”
尽管端午刻意与她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而且极力显出庄重而严肃的样子,可他们接下来的谈话,既不庄重,也一点都不严肃。
端午问她,既然长得这么漂亮,为何不去找一份正当的职业?女孩笑了笑,低声反驳说,她并不觉得自己正在从事的职业有什么不正当的。
端午接着又问她,从事这个职业,除了经济方面的原因——比如养家糊口之外,是不是还有别的原因?比方说,纯粹身体方面的原因?女人是不是也会像男人那样纵情声色,喜欢不同类型的男人进入她们的身体?如果是,会不会上瘾?换言之,女人的好色,是不是出于某种他还不太了解的隐秘天性……
说到不堪的地方,女孩就装出生气的样子,骂他下流。
当然,端午也问了她一些纯属“技术性”的问题。比如——
“什么叫冰火两重天?”端午有的是好奇心。
“你是从电影里看来的吧?”女孩道,“火指的是酒精。冰呢,当然就是冰块了。都是舌头上的功夫。唉,老掉牙的玩意,现在早就不时兴了!也很少用冰块。”
“那你们现在用什么?”
“跳跳糖。”女孩道,“你吃过跳跳糖吗?”
“没有啊。”
“那我怎么跟你说,你也不会明白那种感觉的,不如我们现在就,试试?”
端午犹豫了半天,在最后一刻,还是拒绝了。
她是江西婺源人。说起第一次被人强一暴的枝节,听上去更像是炫耀。她又说,其实她在花家舍,也有“正当的”职业。端午已经没有了打听的兴致。为了打发剩下的无聊时间,她教端午玩一种摇骰子的游戏。一开始,端午还装出很有兴趣的样子,可后来实在是厌烦了,再次向她重申了一遍“钱一分都不会少”,就让她自行离开了。
他蜷缩在沙发的一角,打起盹儿来。在那儿一直呆到凌晨三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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