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她只能提到海子。她只能这么说。端午奇怪地瞥了她一眼,一路上不再跟她说话。当他们在宝塔下与宋蕙莲他们会合的时候,秀蓉终于鼓起勇气,询问谭老师对海子的看法。端午想了想,冷冷道:“也就那么回事吧。”
随后又赶紧补了一句:“不过,他人很好。”
“这么说,你认识他喽?”就像过电似的,秀蓉不经意间又抖了一下,觉得自己的声音也带着电流。
“嗳,也不算太熟。去年他到上海来,找不到地方住,就在我的床上对付了一夜。他很瘦,可还是打了一夜的呼噜。”
宝塔的东、西、南、北各有一扇拱门,但都被水泥砖块封死了。四周簇拥着一人多高的茅草和杂树。宋蕙莲和吉士两个人扯着嗓子喊叫了一通。因声音没有阻挡,并未传来他们期待中的回声。太阳像个大火球,在树林间怏怏下山。
在他们原路返回的途中,徐吉士和宋蕙莲再次不见了踪影。
对于即将到来的这个夜晚,秀蓉已经有了一些预感。山风微微有些凉意,让她觉察到自己的脸颊有点发烧。天一点点地黑下去,她的心也一点点地浮起来。他们来到池塘边的院门外,那两个写生的女孩早已离开了。徐吉士和宋蕙莲并没有像谭老师保证的那样,坐在院子的门槛上等他们。
秀蓉既担心,又有一丝庆幸。
她甚至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当她将那只芦花鸡收拾干净,塞一进钢精锅,放在电炉上炖的时候,端午仍然在向她保证,等鸡炖熟了,那两个家伙就会突然出现的。
秀蓉当然不再指望。她觉得这两个人还是不要出现的好。端午蹲在她脚边,递给她一只橘子。她剥去橘皮,分了一半给他。秀蓉不敢看他的脸。端午吃着橘子,忽然问她:“你的例假是什么时候来的?”
秀蓉不明白,他所说的“例假”指的是什么,就随口答道:“你说的阿是暑假?早结束了啊。学校已经上课了。”
端午不得不把这个问题用她可以理解的方式又问了一遍,并解释说,他之所以问她的例假,是因为他不喜欢用避孕套。
等到秀蓉弄清楚他真正的意图,差一点要昏厥过去。的确如此,她的大脑已经完全失去了思考能力。
“噢……你……老天爷……你是说……时候不早了,我得走了……”
可连她自己的内心也十分清楚,现在提出来要走,未免有点晚了。她眼巴巴地看着这个与海子同过床的诗人,对他说:
“把鸡头按下去,鸡腿就顶了出来,怎么办?”
端午说了句流氓话,站了起来,把她手里紧紧攥着的一双筷子抽掉,迅速而鲁莽地把她拉入怀中,开始吻她的眼睛,咬她的耳一垂。
他说:“我爱你”。
她马上就回答道:“我也是”。
几个小时之后,秀蓉和端午来到院外的池塘散步。走不了几步,他们就停下来接一吻。她能听见荷叶在月光下舒卷的声音,能听见小鱼儿在戏水时的唼喋之声。她的幸福,神秘而深邃,她担心幸福来得太快,太过强烈,上帝看了都要嫉妒。她那只受了伤的手插在他的口袋里。
她问他去没去过苏州河边的华东政法学院。她有一个堂姐在那儿教书,她已经在堂姐的指导下自学法律,准备报考那里的研究生。她说一旦考研成功,他们就在上海结婚。端午对她的计划未置可否,她就不断地去摇他的手,端午最后只得说:
“别瞎说!读研究生期间,学校是不许结婚的。”
晚上的月亮很好。她能够看到他脸上的疑虑。她又说,好在鹤浦离上海不远,她每个周末都可以“随便跳上一列火车,去上海跟他相会”。当然,如果端午愿意,也可以随时到鹤浦来。她要给他生一堆孩子。除了提醒她计划生育的有关规定之外,端午照例一言不发。他的脸怎么看都有点古里古怪,让她害怕。
“你不会这么快就变心吧?”她把头靠在他身上,立刻哭了起来,直到端午一个劲儿地向她发誓赌咒,她才破涕为笑。
回到屋里不久,秀蓉就发起了高烧。端午从旅行包里翻了半天,终于找出了一个小药瓶,给她吃了两片扑尔敏,并替她裹上毛毯。可秀蓉还是觉得浑身发冷。端午坐在钢丝床边的小木凳上,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我好看吗?”她骄傲地问他。
“好看。”他的声音仍然有点发虚。
在药力的作用下,秀蓉很快进入了梦乡。在黑暗中,她不时地感到一只凉凉的手在试着她额头的温度。每一次,她都会向他绽放笑容。可惜,他看不见。她看着端午的烟头一闪一闪,在持续的高烧中,她仍然感到自己很幸福。她相信,端午此刻的感觉,应该和她一模一样。
凌晨时,她从床上醒过来,端午已经不在了,不过她并不担心。月亮褪去了金黄的光晕,像是在水面上飘着的一块融化的薄冰。她想叫他,可她还不好意思直接叫他的名字呢。如果此刻他正在院子里,或者坐在屋外的池塘边,说不定也在看着同一个月亮。
她翻了一个身,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直到初升的朝阳和林间的啼鸟将她再次唤醒。她的烧还没有退,甚至都没法承受早晨清凉的微风。她扶着墙,一步步地走到了院子里,坐在门边的路槛上。
池塘的对面,一个驼背的老头戴着一顶新草帽,赶着一大群鸭子,正沿着平缓的山坡朝这边过来。他的身后,是一大片正在抽穗的晚稻田。火车的汽笛声给了她一个不好的提醒:
难道说,端午已经离开了吗?
刚才,她挣扎着从床上起来,已经留意到床头的小木凳上残留着的几片橘皮、一根吃净的鸡腿骨、一本宋蕙莲请他指教的《船院文艺》。她还注意到,原先搁在床下的灰色旅行包不见了。枕边的书籍不见了。
难道说,他已经离开了吗?
十月中旬,在鹤浦
夜晚过去了一半
广场的飓风,刮向青萍之末的祭台
在花萼闭合的最深处
当浮云织出肮脏的亵衣
唯有月光在场
这是他留给自己的六句诗。
难道说,他真的已经离开了吗?
坐在门槛上往东看,是他们昨天抵达这里的杂草丛生的道路——它还晾在采石场附近的山坡上;往西,则是通往招隐寺宝塔的林间小道。她甚至还能听见宋蕙莲的笑声。
难道他已经离开了吗?
紫色的睡莲一朵挨着一朵。池塘上的轻雾还没有完全散去。她甚至还发着高烧。手上的伤口还没有来得及结痂。
他已经离开了吗?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她有点想不明白。
秀蓉重新回到了小屋里躺下,并在那儿一直呆到傍晚。窗外明朗的天空渐渐转一唬詈螅∮曷湎吕础S晁克孀拍戏缙涞剿牧成稀K湍茄稍诖采希欢欢
从池塘边的小屋到沈家桥公共汽车站,这段路程,似乎比她一生的记忆还要漫长。她翻遍了全身所有的口袋,竟然没找到一分钱。这让她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仍在梦中。仍在想着那可疑而确凿的三个字:不会吧?
一辆空荡荡的大挂车,在3路公交车站牌底下停了下来。她还没有拿定主意要不要上车,车门沉重地喘息了一下,重又关上,“咣咣当当”地开走了。直到这时,秀蓉的心里仍然抱有一丝侥幸。仿佛她只要一回头,就能看见他。雨开始下大了。因为没有钱,她决定沿着环城马路,朝学校的方向走。如果实在走不动,就随便往路边的草丛里一躺,死掉好了。她觉得像自己这么一个人,不如早点死掉干净。
迎面开来的一辆黑色桑塔纳,停在了马路对面。
司机摇下车窗,朝她大声地喊了一句什么,她没有听清,也不想搭理他。她的头实在是太晕了。走不了几步,就得停下来倒气,抱着路边的一棵树。那辆桑塔纳轿车并未走开,而是掉了一个头,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后,保持着十多米远的距离。
秀蓉心里一紧,知道是遇上了坏人。她本能地开始了发疯的奔跑。二三十米远的距离,就足以耗尽她的全部体力。那辆黑色轿车还在身后跟着,仿佛对自己的猎物很有耐心。它不着急。她不时回过头去,雨刷器“嘎嘎”地一开一合,刮去挡风玻璃上的雨水,也刮出了一张面目模糊的脸来。
她又继续往前走了一段,最后实在走不动了,就在路边站住。她把“最坏的后果”飞快地想了一遍之后,就向那辆桑塔纳无力地招了招手。隐隐地,她还有些激动。桑塔纳终于在她身边停下。右侧的车门打开了。她直接坐进了汽车的前排。
就算是最坏的后果,那又如何?
那人趴在方向盘上,侧着脸,似笑非笑地对她说:“怎么,不跑啦?想通了?你跑啊!继续跑……”
果然是个流氓。
他嬉皮笑脸地问她要去哪儿。秀蓉也不吭气。那人伸过手来摸了摸她的头,她也不躲避,只是浑身发一抖。差不多十五分钟之后,她被送到了鹤浦发电厂的职工医院。那人给她挂了号,将她扶到观察室的长椅上坐下。等到大夫给她输完液,那人又问她怎么通知她的家人。随后,他蹲在她跟前,笑嘻嘻地望着她。
不知为什么,秀蓉的眼泪止不住哗哗地流了出来。
这人名叫唐燕升,是南市区派出所的一名警察,刚刚从警校毕业不久。为了报答他的好意相助,秀蓉很快就同意了他的胡搅蛮缠:与这个见习警察以兄妹相称。她觉得自己在派出所多了个哥哥,也不是什么坏事。
可哥哥是随便叫的吗?唐燕升很快就像模像样地承担起了兄长的职责,理所当然地把她纳入自己的保护范围。
大学毕业那一年,因为不能原谅父亲再婚生子那件事,秀蓉终于当着父亲的面,宣布与他断绝一切来往。唐燕升就以她家长的身份,参加了秀蓉的毕业典礼。她向燕升说起自己原先还有一个名字,那是母亲给她取的。为了与父亲彻底决裂,当然也为了与记忆中的招隐寺彻底诀别,她问燕升,能不能把名字改回去?
唐燕升就通过他在公安系统的关系,把她身份证上的名字改成了“庞家玉”,当作她二十岁的生日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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