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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一家人围坐在餐桌边吃饭,电话铃准时地响了起来。妈的,又是她。家玉的心里突然涌一出了一阵难以克制的厌烦。她冷冷地瞥了丈夫一眼,道:“你去接?”
端午明显地迟疑了一下,对正在啃鸡翅的儿子说:“若若,你去接。你跟奶奶一说,我们周末就去梅城看她。”
每天晚上七点,婆婆都会准时打来电话。在健忘症的作用下,她每次说的话都是一样的。她虚情假意的问候是一样的。隐藏在语言中的无休无止的怨毒是一样的。让你忍不住要一头在墙上撞死的冲动是一样的。每晚七点,都有一个家玉有待跨越的小小沟坎。她很少去接婆婆的电话。要是冷不防接到一个,一整晚都会浸泡在那种毫无缘由的沮丧之中,仿佛她生活中的所有不顺、烦恼和愤懑,都由婆婆一手造成。
如果略作归纳,婆婆来电的内容和顺序大致如下:
1.天气预报。最高温度。最低温度。明天又有一股冷空气南下。千万别把小东西给冻着。或者,明天的最高温度将达到超记录的41摄氏度。傍晚时分有暴雨。如今天上下的都是酸雨。电视上说淋多了会得皮肤癌。你有车,还是抽空去接他,别让小东西给淋坏了。空调也不能开得太大,尤其是睡觉的时候。
2.一般性问候。你怎么样?工作怎么样?身体怎么样?小东西的学习怎么样?
3.抱怨。我嘛,还有一口气吊着呢。就是拉不出屎。你们不用管我。水流千里归大海,临了总是一个死。你们不用管我。工作忙,就别来看我了,就当家里养了一条老狗。
4.哭泣(偶尔)。
可是这一次,出现了小小的意外。儿子很快从卧室中走了出来,“妈妈一,不是奶奶一。找你的。”
电话是一个自称“阿莲“的人打来的。
庞家玉飞快地在脑海中搜索着关于这个阿莲的所有信息,怎么也想不起她是谁。家玉甚至有些怀疑,它是不是一个骚扰电话?比如自称是她的老熟人,假称自己遇到了意外,让她在危难之中向自己伸出援救之手,或者是向她推荐房子、纪念邮票、汽车保险、理财计划的推销员,要不然就是通知她银行卡透支,让她赶紧向某个账号打上一笔巨款的骗子。一想到自己事实上就生活在形形色一色的骗子之中,家玉不由得恼羞成怒:
“对不起,我不认识你。你会不会打错了?”
“Fuck,去你妈的。你妈真的记不得我是谁了吗?还是故意在装糊涂?Fuck you!我是宋蕙莲,你想起来了吗?”
对方在电话里狂笑起来。为了帮助她回忆,她提到了端午,提到了“老流氓”徐吉士,提到了十七年前那个夏末的午后。循着变为灰烬的记忆之线,庞家玉的眼前朦朦胧胧地出现了一缕闪烁不定的幽光。在这条晦暗的光带的尽头,她记忆中依次呈现出的画面,包括女生宿舍门前的篮球场和梧桐树、矗一立在云端的招隐寺宝塔、树林中闪闪烁烁的花格子西装短裤、开满睡莲的池塘……
原来是宋蕙莲。这是一个年代久远的名字。它属于一个早已死去的时代,属于家玉强迫自己忘掉的记忆的一部分——现在,它随着这个突然打来的越洋电话,正在一点点地复活,带着特有的伤感和隔膜。
其实,庞家玉与宋蕙莲并不怎么熟悉。她们总共也没见过几次面。大学毕业时,她听说蕙莲嫁给了一个美国老头。据说,那老头之所以到鹤浦来,是为正在写作中的一本关于赛珍珠的传记收集资料。可据消息灵通的徐吉士说,那个老头回到美国不久,就得病死了。宋蕙莲刚到美国,就像模像样地当起了寡妇。因此,有一段时间,吉士提起她总是酸溜溜的:“还不如当初嫁给我。是嫌我u一巴不够大?”
“你现在还在波士顿吗?”
“No,我现在住在Waterloo。”
“这么说,你去了英国?”
“妈的,是加拿大的Waterloo,靠近Toronto。”宋蕙莲爽朗地大笑起来,“你还好吗?刚才接电话的是你儿子吗?他可可爱了。very,怎么说呢?cute。哎,对了,你后来选择嫁给了谁?是诗人呢?还是刑警?”
家玉耐着性子与她说话,怒火却在胸中一点点地积聚,燃一烧。她不断暗示对方,自己的饭刚好吃到一半,可蕙莲死缠住她不放。从年收入一直聊到香水。还有游泳池、栗子树和野鹿。她们在Waterloo的家位于郊外的森林边上,北面向湖。空气当然是清新的。湖水当然是清澈见底的。湖面当然是能倒映出天空的云朵的。湖面的四周全都是栗子树。有一种天老地荒的神秘。到了冬天,栗子自己就会从树上掉下来,在森林的地上铺了厚厚的一层,足足有十公分厚。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些栗子烂掉。她现在成天都在为花园里的玫瑰而发愁。
“为什么呢?是玫瑰长得不好吗?”家玉傻傻地问道。
“哪儿呀,玫瑰开得又大又鲜艳。让我烦恼的是森林里的野猪。这些捣蛋鬼,别提有多机灵了。它们贪吃新鲜的玫瑰花,踩坏花园的篱笆,把玫瑰园弄得一塌糊涂。”
她每天游两次泳。当然是在自己家的游泳池里。每个夏天都要外出度假。开罗。的黎波里。圣托佩或摩纳哥。她现在仍然在写诗。当然是用英文。两年前,她创作了一首献给驻伊拉克美军将士的长诗,在美国曾获得过总统奖,受到了小布什的亲切接见。她新任丈夫的职业和身份,家玉无从得知,但很有可能与会计事务有关。因为宋蕙莲提到,两周之后,她将陪伴先生回国发展,并常驻北京。
家玉总算逮住了一个可以反击她的机会:“你在国外晃荡了这么些年,怎么会忽然看上咱们这个穷地方?要吃回头草?你是说,你们会在国内常呆吗?”
“因为加拿大是一个清廉而且民主的国家。在那儿,没有多少假账可做。想赚点黑钱,我们只能回国。”蕙莲笑道。
宋蕙莲打算一旦在北京安顿下来,就立刻抽空回鹤浦看望父母和弟弟。时间可能会在十一月末。
放下电话,已经差不多九点半了。餐桌还没有收,杯盘狼藉。不知从哪儿钻进一只苍蝇,围着桌上的一堆鸡骨,嗡嗡地飞着。家玉朝儿子的房间瞥了一眼,发现他正在偷偷地玩PSP。儿子也注意到了她,迅速地将机器关掉,将它塞入桌子上一大堆乱七八糟的卷子中。
家玉懒得搭理他。
她在厨房洗碗的时候,把自己二十年来的生活从头到尾想了一遍。由于宋蕙莲的那个电话,她没法不去想它。红酒酒杯的缺口划破了左手食指的指肚。她打开冰箱,发现创口贴已经用完了。她把手指放在自来水龙头底下冲,血丝不断地漾出来。疼痛和抑郁使她很快就流下了眼泪。
如果说二十年前,与一个诗人结婚还能多少满足一下自己的虚荣心,那么到了今天,诗歌和玩一弄它们的人,一起变成了多余的东西。多余的洛尔加。多余的荷尔德林。多余的忧世伤生。多余的房一事。多余的肌体分一泌物。
在过去,她总是习惯于把所有的烦恼一股脑地推给未来。可问题是,现在,她已经能够清晰地看见这个未来。看见了正在不远处等候她的生命的末端。它已经不可更改了。
我不过是死神的使者而已。这是两天前春霞在茶室里说过的一句话。虽说是开玩笑,但不祥的暗示,几天来一直纠缠着她。春霞不知羞耻地霸占了自己的房子,竟然反过来向她——这个两次获得鹤浦市十佳律师称号的法律工作者普及法律常识。这个世界正在变得诡异和陌生。
没有一件事是顺心的。甚至,就连手里的一把锅铲,都在刻意与自己作对。
她在一年内已经更换了四把锅铲。铲子的胶木柄总要掉下来。她时常剪下一小块抹布条,包住锅铲的铁榫,用榔头把它敲进去。一周前,她索性从杂货铺买来了一把不锈钢柄的锅铲——也就是说,柄和铲子是焊接在一起的,应该比较牢固。可现在,它的不锈钢柄,又掉了下来。
人人都说现在是盛世。可这个盛世,能让导弹把卫星打下来,却居然没有办法造出一把手柄不会脱落的铲子。家玉把手中的铲子狠狠地砸向水斗,惊动了正在书房看书的丈夫。他跑了出来。这个当代隐士用他招牌式的询问目光看着自己。
“你怎么了?”他问道。
“真以为我他妈的是铁打的吗?我受不了了!”家玉答非所问地向他吼了一句。
端午的影子在厨房门口一晃,随后又回书房去了,继续去读他的那本《新五代史》。
家玉从厨房出来,看见儿子仍然在偷偷地玩他的PSP游戏机,终于失去了控制。她像疯子一样冲进了儿子的房间,将他正要藏入抽屉的游戏机一把夺了过来,力量之大,甚至把儿子从椅子上拽了起来。她一把打开纱窗,直接将游戏机扔向了窗外。她看见那只鹦鹉扑棱着翅膀,凄厉地叫了两声。
怎么看,它都是一只不祥的鸟。
儿子惊恐地望着她。嘴巴张着。眼神既委屈又愤怒。随后,他的嘴角开始了难看的歪斜,鼻子抽动,眼泪开始滚落。而他的两只手,仍然本能地护着PSP的机套。
“你他妈的怎么回事呀?啊?你到底要不要脸,啊?谭良若,我在跟你说话呢!你他妈在蒙谁呀?你成天假模假式地装神弄鬼,你他妈的是在学习吗?啊?你知不知道,七月十五号要分班考?啊?你已经要上初中了,马上就是中学生了呀!《新概念》背了吗?黄冈中学的奥数卷子你他妈做了吗?林老师给你专门布置的习题你做了吗?杜甫的《秋兴八首》你都背了几首?我专门从如皋中学替你弄来的五张模拟试卷你做了吗?卷子呢?卷子他妈的也不见啦(家玉抓过一本《新华字典》砸向他,儿子头一歪,没有砸中)?你他妈给我找出来!我问你卷子呢?卷子弄哪儿去了(她开始拧他的耳朵,可若若仍然在无声地抽泣。他不愿发出她期盼中的惨叫)?你看看你写的这笔狗字!你知道你爹妈为了让你上这个补习班,花了多少钱?看着我!你要再这样,明天别给我去上学了!送你去山西挖煤!你他妈的只配干这个!”
端午在书房坐不住了。他走到若若房门口,朝里面探了探脑袋,对家玉道:“我出去,散个步。”
他的嗓音有点喑哑。他换上凉鞋,拉开门,出去了。家玉和他有约在先,每当她“教育”孩子的时候,他不能插嘴。于是,他就出去散步了。眼不见为净。
“你他妈的是一个烂人啊!”端午一走,家玉立即准备提升战火的级别。
“你就是一个烂人!地地道道的烂人!你他妈的是一个蜡烛,不点不亮!点了也他妈的不亮!你们班主任鲍老师说得一点都没错,你就是班上最烂的那个苹果!你就是坏了一锅汤的那只老鼠!垃圾!对,就是垃圾!要么是游戏机,要么是呸呸卡,不是踢足球,就是玩鹦鹉,你等着,明天我要把你的佐助按在水盆里闷死,烧锅开水,去了毛,开膛破肚,拿它炸了吃!你信不信?你他妈玩鹦鹉,能玩到清华北大去吗?你他妈的也就是上鹤浦师范的命!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垃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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