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要在过去,每逢家玉出差回来,儿子要么一下子扑到她身上,将头埋在她的两腿之间,要么立刻去翻她的旅行包,看看母亲又给自己带回了什么礼物。现在不会了,他已经懂得了害羞。当家玉试图将他揽入怀中时,他竟然微微侧了一下身,将背对着她。可家玉知道他仍然在无声地笑。
“爸爸呢?”她摸一着儿子的头,朝端午的书房里看了一眼。
“去邮局了。他说一会儿就回来。”
“他怎么老是忘了关音响?你去把它关上吧,吵死人了!”
儿子刚想走,家玉又把他叫住了,他看见儿子的额头上有一块紫药水的斑痕。
“你额头上的伤怎么弄的?”
“踢球时不小心蹭的。”
“瞎编吧。是不是佐助给啄的?”
儿子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他手里的那只鹦鹉,抖了抖身上铜锈般绿色的羽毛,警觉而充满敌意地望着家玉。
这只虎皮鹦鹉,是她有一次去西藏的途中,在经过一个名叫“莲禺”的藏族小村落时,从一个喇嘛的手里要回来的。不过,她很快就后悔了。自从这只鹦鹉来到了家中,每当家玉逼迫儿子回答“你最爱谁”这样无聊的问题时,在儿子的答案中,她只能屈居第二位。若若还给这只鹦鹉取了一个日本名字。佐助。事实上,鹦鹉这类动物,并不像她当初想象的那样温顺。它常常在半夜里发出怪叫,听上去也不怎么悦耳。若若的衣服没有一件是完好的,不是被它啄出了一个个圆洞,就是毛衣的袖口散了线。家中到处是它的粪便。
若若十周岁生日那天,端午从花鸟市场买回来一个铁架子。铁架上端有一个铝制的横条(若若把它称之为空中走廊),约有三公分宽,五十公分长。横条的两端各焊有一个铁皮小碗,一只碗装松仁、瓜子或小米,另一只则用来盛放清水。一条细细的金属链缚住了它的爪子,另一端则固定在铁架上。这样,鹦鹉就可以在架子上安然散步了。
家里乱成了一锅粥。满地都是拖鞋,东一只,西一只。餐桌上堆满了儿子玩具车的拼装零件,吃了一半的发黑的香蕉,用过的方便面的调味包。电视机和电脑都开着。金鱼缸上的水草灯已经不亮了,缸壁上爬了一层褐色的水锈,里边的草早已枯烂。而那条她最喜欢的“黄色潜水艇”也不见了踪影。她蹲在鱼缸前看了半天,只找到了两条瘦弱的“红绿灯”。它们的游一动,迟缓而虚弱,但一息尚存。
家玉暂时还没有心思整理屋子,她得先洗个澡。右边的乳头被蹭掉了一块皮,让水一冲,沙沙地疼。尽管乳晕上的伤口并不怎么明显,给她带来的感觉却相当恶劣。与小陶离别的那两三天,他们把除吃饭和短暂睡眠之外的所有时间都用来性交,直到两个人都对这种古老的游戏感到腻味。最后,一种对未来不祥的忧惧,紧紧地攫住了她的心。她对自己的疯狂感到不可理喻。
在等候头发晾干的那段间歇,庞家玉歪在床上,手里拿着一本苏童的《碧奴》,可一个字都看不下去。她拨通了徐景阳的电话,将唐宁湾房子被占的事,从头至尾跟他讲了一遍,然后问他:
“如果你是我的话,你会怎么处理这件事?”
合伙人耐心地听完她的话,以他一贯的理性、审慎和细致,慢条斯理地“嗯”了半天,一本正经地道:
“别挂电话。你让我想个五分钟。”
可过了不到两分钟,徐景阳就给出了他的答案:
“这样子,如果我是你的话,我会直接去唐宁湾,找租房人协商,尽可能避免法律诉讼。”
“为什么?”
“法院从立案到调查取证,再到开庭,时间会拖得很长。即便法院开了庭,无非也是调解协商。当然喽,协商不成,法院也是会判的。可执行起来,又是另一个问题了。你是律师,应该明白其中的曲折。你是个急性子的人,在这么一件小事上耗个一年半载,从成本上说毫无必要。”
“听我老公说,占我房子的那个女人,似乎很难打交道,她还威胁说,如果我们再去干扰她正常的生活,她会立刻报警。”
“这是一个葫芦案。她这样说,也不是不可以理解。从理论上讲,她也是无辜的。她手里握有与颐居公司的正式租赁合同。对不对?你也可以去一下工商局,那里应该留有颐居公司的注册号、地址和电话。颐居是一所连锁公司,是不可能消失的。当然,你也可以要求工商局直接出面处理。”
“我明白了,多谢。挂了啊……”
“等一等。”徐景阳在电话的那头又叫住了她,“遇到这种事,千万不能着急啊!你务必从思想上告诫自己,把它看成是一个Game。Game,你懂吗?在今天的这个社会,凡事都得有一个Game心态,跟它不能较真的。别老想着自己冤,比你冤的人多了去了。大不了你也只是损失几个房租罢了。俗话说,事缓则圆,总会解决的。”
“我知道了。要是没别的事,我就……”
“等等,你这个人,性子是蛮急的。”徐景阳笑道,“你怎么也不问问,我现在在那儿?”
“你在哪儿?”
“肿瘤医院。”徐景阳兴奋地对她喊道,尽管听上去声音有点虚弱,“两周前,我把老婆骗回了娘家,还写了遗书,独自一人杀进了肿瘤医院。现在,我又从千军万马之中杀了出来。有点不可思议!”
“怎么回事?”
“前天上午做了手术。肺叶的切片报告已经出来了。祝贺我吧!是良性的。良性的。我现在的感觉无异于重生。我们病房一共有七个新进来的病人,包括走廊里的两个,只有我一个人是良性的,简直是奇迹!”稍后,徐景阳压低了声音,又道,“同病房的病友们前天还跟我有说有笑,可现在他们全都不理我了。仿佛我得跟他们一样,才会让他们满意。我能够理解他们对我的敌视态度,毕竟,我成了他们当中唯一的幸运者。”
说到这里,平时一贯沉稳持重的徐景阳,忽然像个孩子似的,大声地啜泣起来,让家玉颇感意外。
“我明天就来看你。”家玉的眼睛里也噙着泪光。可她心里十分清楚,她并不像徐景阳一样高兴,“出院后,你打算怎么庆祝?”
“当然得去一趟花家舍。”
“为什么是花家舍?”
“只能是花家舍。嘿嘿。必须的。”
她很不喜欢“必须的”这个流行语,进而讨厌所有的东北人。
放下电话,家玉很快就迷迷糊糊地进入了梦乡。朦胧中,她听见端午开门的声音,听见他和儿子小声地说话,感觉到他来到床边,静静地看了自己好一会儿,将她怀里紧紧抱着的那本《碧奴》抽走,随后,又在她身上盖了一条毛巾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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