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楼梯的拐角处,金玉追上了她,在身后拦腰把她抱住了。两个人从楼梯上滚下来,一直滚到墙角的井台边。姚佩佩从地上站起来,正要往门外跑,发现金玉死死的抱住了她的一条腿。她感到自己的脚踝上都是血,湿乎乎的。她在月光下一眼就看到了井盖上压着的那块大石头,旁边还有一只铁皮吊桶。她想都没想就把那块大石头抱了起来,对着金玉的脑袋砸了下去,那声音听上去空洞而沉闷。她的嘴里一二三四的数着。当她数到第九下的时候,金玉的手松开了。他的身体一翻,仰面躺在井台边,不再动弹了。
姚佩佩在敞开的庄稼地里跳跃着,像一只善于奔跑的
羚羊。结了籽的油菜杆抽打着她的脸,而稻田的淤泥常常让她的脚拔不出来。她在稻田和苜蓿地里奔跑了很久,可仍然找不到来时的公路。她疑心自己跑错了方向,又掉头往回狂奔。最后,在一条淙淙流淌的沟渠边,她看到了一个凉亭。它坐落在一片绿油油的甘薯地里。谁会在甘薯地里建这么一个亭子?自己会不会在做梦?要是有人轻轻地推我一把,说,你醒醒,你醒醒,我也许就会不费吹灰之力回到原来的世界中。
她看见匾额上隐约有“甘露亭”三个字。她知道,在镇江有一个甘露寺,那是传说中刘备招亲的地方,可眼前这座亭子又是那个朝代的遗迹呢?她在凉亭里坐了一会儿,这才想到把满是血迹的外套脱了下来,随手将它扔在地上,然后去水渠里洗了洗手。要是能有支烟该多好!她的裤脚上也有血,可让淤泥一糊已经看不出来了。像一个真正的旅游者好不容易发现了一处古迹似的,佩佩认真地把亭子转了个遍。沟底里映出天空的云朵和明月。要是我把头从沟里钻进去,说不定就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她意识到,等天一亮,她跑不了多远就会给人逮住的。她应该在天亮之前逃得远远的……或许,该找个地方先躲一躲?去哪儿呢?她很快就想到了开吉普车的小王……
姚佩佩回到自己的家中,天已经快亮了。她觉得自己太累了,苦胆都快吐出来了。还好,姑妈还没有起床,她可以从容地洗澡、换衣服,收拾随身要带走的东西。她还吸了两支烟。她从床底下把那个大旅行包翻了出来。当年,她正是提着这个包,跌跌撞撞到跟着姑妈到梅城来的,包上还有妈妈一亲手用绒线绣的一个“菊”字。她用鸡毛掸子胡乱地掸了掸灰尘,开始往包里塞东西:两本书、半包大生产牌香烟、一瓶蚊子油,一把木梳、几身换洗的衣服、一面小圆镜,一瓶雪花膏……很快,那旅行包就被她塞得鼓鼓囊囊的了。她拎着挎包走到门外,正准备去脸盆架上取牙缸,看见姑妈正对着墙上的镜子在梳头。
“今天你怎么起得这么早?”姑妈道,“晚上你是几点回来的?”
姚佩佩“啊、啊”的哼哼了几句,侧着身子走到过道的尽头,取下牙缸,用一条干毛巾包好,放进旅行包里。姑妈见她神不守舍的样子,又见她手里拎着大旅行包,觉得有点奇怪:“佩佩,你要出差去吗?”
“出差?对,对,出差。”姚佩佩道,“我要出去几天,姑妈,您能不能,借我点钱?”
“这是什么话!都是一家人,还有什么借不借的?你要多少?”姑妈嘴里这么说,可眼睛死死地盯着佩佩,眼见得是起了疑心。姑妈是个精明绝顶的人,如果时间一长,保不准就会给她看出破绽。
“你有多少?”姚佩佩尽量克制自己的心跳,灰灰地笑了一下。
姑妈说,她只有六七十块。“隔壁的阿牛娶亲时,刚从我手里借去了一百五十元,还没还回来。如果不够,我就去向人匀一点……”
“够了,够了。您快去拿来!我要赶五点钟的早班车,时间来不及了。”
姑妈诧异道:“你说五点钟?现在都已经五点半了!”
糟糕,说漏嘴了!
姑妈一转身进屋去了,半天没出来。姚佩佩听见姑妈正和姑父小声商量着什么。她瞥了一眼墙上的挂钟,本能地预感到一分钟都不能耽搁了,心里一急,终于没敢等姑妈从屋里取钱出来,便提起旅行包,轻手轻脚走到门口,拉开门,叮叮咚咚地下了楼。
10
大街上还没什么人。
清风裹一着阵阵炊烟和煤渣的气息扑面而来。她的目光越过运河上的拱桥,看见彩霞满天,一轮红日喷薄而出。水站的老虎灶炉火通红,冒着一团团的水汽。旁边,有一个清洁工正在扫地。
她一口气跑到巷子口,这才意识到了这样一个悲哀的事实,她不知道自己该往哪儿去。车站广场的大钟敲着六点,她听见《东方红》悠扬的乐声远远地传来。这个曲子,她不知道听过多少遍了,可在这个清晨,它竟然是那么的优美!代表了这个城市的深稳和安宁……
大约十分钟之后,她来到了车站广场边的一个小食摊前。她在那里要了一碗馄饨,将口袋里的钱数了两遍,同时,心里盘算着逃亡的第一个目的地。她不得不接受的女逃犯的身份让她眼泪又流一出来了。过了一会儿,一个围着白围裙的女人把馄饨端来了,她却一点胃口都没有。她不由得转过身来朝车站的售票窗口张望。
那儿排起了两条长队。两名纠察队员戴着红袖章正在逐个盘查买票的人群。不会吧,怎么这么快?行将落网的恐惧使她不敢朝那儿多看一眼。正在这时,她忽然听见身边有个人瓮声瓮气地道:
“你的馄饨都凉了。”
佩佩一侧身,看见小摊上还坐着一个人。那人身穿蓝色的工作服,衣服上沾满了黑色的机油,也许是小时候得过
天花什么的,满脸坑坑洼洼,正在那儿吃油条。佩佩的心里倦倦的,没心思搭理他。
“喂,你的馄饨都凉了!”那人又道。
“我不想吃。”佩佩不耐烦地道。
“真的不想吃?”那人道:“你要是不想吃的话,我替你吃了吧,这么好的东西浪费了也真是可惜。”
“随便你。”佩佩冷冷地道。她再次转过身去,眼睛仍然盯着售票处的窗口。
那人吃完饭站起身来,摸了摸嘴,看了姚佩佩一眼,道:“你去哪儿?”
姚佩佩心想,这个人无端吃掉了自己的馄饨,还挺罗嗦的!便胡乱地说出了一个地名:“去界牌呀。”
那人呵呵地笑了起来:“也不能白吃你的东西。如果你还没买票,又不嫌臭的话,我捎你一段怎么样?这样你可以省下车票钱。”
原来他是一名卡车司机,正要运一车生猪去鹤壁。他说,他的车虽然不经过界牌,不过可以把她带到丁卯镇:“如果抄近路的话,从丁卯到界牌也用不了半小时。”
见他这么说,佩佩心里道:我去界牌那个鬼地方干嘛呢?可转念一想,还是先逃出梅城要紧,她抬头朝公路边望了望,果然看见路边停着一辆大卡车,车厢围着一层铁栏杆,一群大白猪在里边挤来挤去,哼哼直叫。
“那就难为你了。”佩佩赶紧站起身来,对他笑了笑。
那人倒也和善,一拍胸脯道:“敝人名叫周树人,你就叫我老周好了。”
说完,就从她手里抢过旅行包来,大步流星地走了。姚佩佩一听到“周树人”三个字,心里顿时轻松了许多。由鲁迅先生亲自护送自己出逃,就算是给他们逮住了,一崩了,也算是值了。
老周已经把驾驶室的门打开了,佩佩的一只脚踩上踏板,周树人在身后将她轻轻一托,她就上了车。
一路上猪粪臭味扑鼻,可她一点儿也不觉得难受,心里反而有一种奇怪的安宁。那周树人长得高大粗一壮,也给她以稳重踏实的感觉。她眯上眼睛,让秋日艳阳一照,心里稍一放松,就觉得困倦一阵阵袭来。
“你要是想睡,就好好睡一觉,反正到丁卯还早着呢。”
周树人从背后拽出一条脏兮兮的毛毯递给她。姚佩佩把毛毯盖在身上,闻着毯子上的烟味和汗臭很快就进入了梦乡。她觉得自己刚睡了一会儿,周树人一个急刹车,她就醒了过来。汽车被堵住了,排起了长龙,她在恍惚中看见了梅城县
医院的大门。原来开了半天还没有出城呢。
“好像是出了什么大事。”周树人神情严肃地对她道:“怎么来了这么多公安局的人。”姚佩佩一听见公安局三个字,顿时吓得睡意全无。她探出头去朝外面一望,果然看见公安局的人在县医院门前设了一个临时哨卡,正在那儿盘查过路车辆。
到了这个时候,姚佩佩才开始有足够的勇气来回忆一下昨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那么大的石头在他的脑袋上砸了九下。
如果让时间倒流,从新回到昨晚的中秋之夜,而命运允许她从新做一次选择,她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嫁给金玉。毫不犹豫。她会把所有的屈辱都吞到肚子里,像条狗一样侍奉他,做他的奴隶。我可以跪下来舔他的脚。他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我甚至还会尝试着爱上他,替他生儿育女。与现在的处境相比没有什么是不可忍受的。她怕死,真的怕死。
不一会儿,几个公安局的人已经朝他们走过来了。她看见周树人已经下了车,高举着双手正在接受公安局的盘问,与此同时,另一名警察朝她快步走了过来。他的脖子上挂着一枚哨子,怀里夹一着红绿两色的三角旗,姚佩佩和他一照面就觉得这个人面熟,可一时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那人面色凶狠地盯着她,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来:“我们正在奉命抓捕一名重要的案犯,请出示你的证件。”
“你们不要查了……”
姚佩佩在顷刻之间就失去了控制,尖一叫着向他怒吼道,“你们不要查了。我就是你们要抓的那个罪犯。”
那人经她这一叫,也吓了一哆嗦。他用旗杆挑开通往车厢的帆布朝里边张望,他的整个身体都压在了她的肚子上,嘴里的热气带着洋葱的味道喷在她的脖子里,半天才道:“你刚才说什么?”
“我就是你们要抓的罪犯。”姚佩佩哆嗦着,怪异地笑了笑,“我杀了人,真的,不骗你。我用石头在他脑袋上砸了九下。血衣就扔在甘露亭外的蕃薯地里……”
大盖帽不耐烦地打断了她的话,怒道:“配合公安部门的工作是每一个公民应尽的义务,你有什么可抱怨的?你再这样胡说八道,干扰我们的正常工作,我当真就把你抓起来。”说完“嘭”地一摔车门,走到一边抽烟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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