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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三部曲

第二部 山河入梦

第三章 菊残霜枝 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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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早上,谭功达一觉醒来,觉得通体舒坦。他懒洋洋地躺在床上,什么心事也没有。在早晨凉爽的微风中,心里十分安逸。他从桌子上摸一着了一包烟,叼起一根,正要点火,见自己全身赤裸,猛地就想起什么事来,嘴里叫了声“不好”,一骨碌从床上翻身坐起,吓得面无人色。

  他要好好地想一想,昨晚的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可脑子里一鳞半爪,什么头绪都没有,就像是做了一个又甜又黑的梦。他手忙脚乱地穿上衣服,赤着脚,满屋子找了个遍,怎么也没看见张金芳娘儿俩的身影。她和孩子都不见了。窗外的

  海棠树上一只梅鸟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

  他走到院子里,看见院门大开,心里不由得一阵狂喜:难道他们走了不成?

  当然不可能。

  因为他很快就发现:他们随身带来的那个脏兮兮的大挎包就搁在井台上,张金芳昨晚换洗下的衣服在晾衣绳上被风吹得

  飘来荡去。他来到厨房,地扫得干干净净,水缸里的水都满了。他摸了摸锅灶,是热的,揭开锅,看见锅底蒸着一块面饼,还有一只鸡蛋。

  他抓过面饼,刚吃了没两口,就听见院中似有人语响动。赶紧跑出门一看,见张金芳一手拎着一只芦花公鸡,一手抱着湿一漉一漉的水芹菜,那个孩子躲在她身后,两人正从门外进来。

  “你醒啦?”张金芳笑道,“我做的饼子好不好吃?”

  随后,她把那孩子往谭功达面前一推,道:“腊宝,快,叫爸爸。”

  那孩子怯怯地看了谭功达一眼,一转身又朝她娘跑过去,紧紧地抱着她的大一腿。张金芳脸一沉,勃然变色:“刚才在路上,我是怎么跟你说的!你是叫还是不叫?”说完顺手就给了那孩子一巴掌,腊宝嘴一张,哇哇大哭,眼泪鼻涕一起下来了。

  张金芳也不答理他,把那芦花大公鸡往地上死命一摔,那公鸡扑楞着翅膀,原地打转。张金芳一看那鸡还没死,就更火了,大步上前,一脚踩住那鸡的翅膀,把鸡的脑袋轻轻一拧,那公鸡“吱”的一声,脖子就耷拉下来,死了。

  张金芳撸了撸袖子,对谭功达道:“你吃完了饼,就去帮我烧锅开水,中午,我给你炖锅鸡汤喝。”说完,她用脚尖挑了一下地上的那把扫帚,那扫帚就自动地跑到她手里去了。她朝手心里“噗噗”吐了两口唾沫,搓了搓手,拉开架势,清扫起场院来。腊宝这时也不哭了,正用一根棍子顿在院子里捅那公鸡的脑袋。

  谭功达嘴里噎着一块饼,怎么也吞不下去,吓得目瞪口呆。

  张金芳打扫完院落,又忙着去整理昨晚被他们踩坏的篱笆。谭功达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走到她身边,蹲了下来,从地上抓过一根树枝,拨一弄着地上的土块,一时不知怎么跟她开口。

  “大一嫂,……”过了半天,他终于叫了她一声。

  张金芳奇怪地转过头来,看着他,朗声笑道:“你别大一嫂、大一嫂的,都是一家人了,叫得我心里怪别扭的。我是有名字的,你往后就叫我金芳好了。”

  “金芳同志,我……”谭功达根本不敢去看她的脸,低着头道:“我想跟你说几句话。”

  “说呗。”张金芳大声道。

  她麻利地把倒塌的竹篱扶起来,再用草绳将它扎紧。谭功达拽了拽她的袖子,又朝篱笆外指了指,张金芳探头朝外面张望了一眼,果然看见篱外人影晃动,脚步杂沓。便拍了拍身上的灰土,站起身来,笑道:“你这人,事情可真多!”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里屋。一进卧室,张金芳就把门给反锁上了。她走到床边,一屁股坐在床沿,把头上的方巾扯了下来,挪了挪身子,掸了掸床沿的灰土,对谭功达道:“你也过来坐。”

  谭功达没敢过去。他靠在床边的桌上,抖抖地点上一只烟,猛吸了起来。

  “你不是要跟我说什么话吗?说吧。”金芳道。

  香烟在谭功达指缝中抖动。奇怪,他怎么也控制不住它:“张金芳同志,你们打算什么时候走?”

  “走?走到哪里去?”张金芳一脸坏笑地看着他。

  “我是说,你们打算什么时候离开这儿?”

  “我知道你要赶我走,是不是?”张金芳冷笑道:“不行啦!太晚啦!如今地也耕了,种子也下了,我已经是你的人了,你倒要赶我走,你这狗日的,良心都叫狗吃了!”

  谭功达勉强地笑了一下,说,都怪他昨晚喝醉了酒,一时糊涂,才做出那样猪狗不如的事来。他愿意深刻检讨。他说,为了做出必要的补偿,他愿意将这么多年来积攒下来的全部工资都毫无保留地送给她,“只要……”

  “只要我答应离开,对不对?”没等到谭功达把话说完,张金芳就咧开嘴笑了:“呆子,你可真是个呆子!做你娘的春秋大梦!u一巴一拔,转脸就不认得人了?你就是送我一座金山,我也不会走的。再说了,既然我已经是你的人了,你的那些钱本来就是我的。”

  谭功达听了她这一番话,才知道事情根本不像他预先想象的那么简单,脑袋“嗡”的一下就炸了。一个人呆在那儿,不知如何是好。

  过了好一会儿,他又找出了另外一套说辞。

  “张金芳同志,也许你还不知道,我如今已犯了严重的政治错误,”谭功达故意在“严重”两个字上加重了语气,“已经不再是县长了……”随后,他把自己如何被停职检查的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张金芳不屑一顾地噘着嘴,笑道:“你又编出这些瞎话来诓我!说你呆,倒也挺聪明的!你当我是三岁的孩子啊。”说完,她从床上跳下来,一摇一扭地走到谭功达身边,把脸贴在他的脸上,柔声道:“你这个呆子!活了四十多年,我料你还没闻着过女人味!如今白送给你一个老婆,你也不要?别看我是乡下人,可当年青枝绿叶的时候,也算得上是十里八乡数一数二的美人哪!只可叹我家那死鬼没福消受,如今误打误撞落到你手里,也不知道你们老谭家修了几世几劫的福,你就别得了便宜还卖乖了。”

  谭功达正要说什么,那张金芳早已将两片厚厚的嘴唇贴了上去,堵住了他的嘴。身体随之也变得软一软的,似乎就要瘫倒,谭功达只得用手去捞住她。她又开始了喘息。她这一喘息,谭功达的心马上就乱了。那女人的身体软得像发过头的面团……两个人跌跌撞撞,挨到床边。仿佛是为了消弭一个小错误,就要去犯一个更大的错误,谭功达心一横,一不做二不休,将她压在了床上,一只手就要到她的腰间扯那腰带,张金芳见他正在兴头上,便假装用力去掰他的手,嘴里浪笑道:“你还赶我走不赶?”

  谭功达嘿嘿得笑了一声,嘴里说:“不叫你走了。”

  “你可想好了,不许反悔!”

  谭功达说他已经想好了,决不反悔。

  张金芳又让他发誓,一遍比一遍刻毒。见谭功达无不应承,这才把手一松,由他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两个人都赤条条地躺在床上,累得像死狗一样。谭功达静静地吸着烟,极力地说服自己其实这样也挺好。这样也挺好,真的挺好!那张金芳把头枕在他的臂弯里,偷偷地笑。谭功达问她笑什么,她也不答话。半晌,张金芳用手拧了一下他的鼻子,悄声道:“你呀,果然是个呆子!”见谭功达愣愣的看着自己,就又接着道:

  “这大水退了以后,县里让我们分批返乡,重建家园。可是县里、乡里也拨不出多少钱来,如何能盖得起新房子?我就想到来县上再闹它一闹,混几个钱,回去贴补贴补。可到了县委大院门口,天已经黑了,门房死活不让我进去,说干部们都下班了,让我第二天再来。我们娘儿俩,可怜,在大街上转悠了半天,也找不到个落脚的地方,身上又没带几个钱,就忽然想起你来。在路边随便找了个人打听了一下,还真的就问出了你家的地址。

  “到了你家门口,一看大门紧锁,等了半天也不见你回来。正想着离开,还是我们家腊宝眼尖,一眼就看出你们家篱笆有个洞。我当时饿得头昏眼花,一看四周又没人,也就管不了许多了。本来我们也就想在你这儿讨碗水喝,对付着过一夜,运气好的话讨得几个钱,第二天就回去;如果运气不好,第二天就到县上去大闹一场。可一等到你喝醉酒回来,就见你两眼直勾勾地朝我身上看。我心里一动,心说这人都当了县长了,怎么还这么轻薄!我的心思就活动了。说实话,当时我有了这个心思,自己都吃了一惊。都说县长四十岁还没成家,可见是被憋坏了。我敢说,自打你进了厨房的那刻起,眼睛就没离开过我。我心里道:要是再激他一激,保不齐这事还真能成。结果呢,还真成了!”说完,抱着谭功达哈哈大笑。

  谭功达一时无语,反正后悔都已经来不及了,心里就只剩下了这样一个念头:说不定这样倒也挺好的。

  傍晚的时候,隔壁的老徐下班回来,给他送来一封信。老徐进屋的时候,看见他们三个人正亲一亲一热一热地围着一个桌子吃饭,当即僵在那里,吓得话都说不利索了。

  信是姚佩佩写给他的。写在一张

  日历的背面,很短,只有十几个字:

  电话打不通。现有一事相商:我也打算从县里辞职,你的意见如何?

  这天晚上,谭功达一夜未睡。张金芳频频地招他、惹他、逗他,他心里觉得腻腻的,没有碰她。小宝睡在他身边,静静地打着鼾。他一遍一遍默念着佩佩的名字,流一出了悔恨的泪水。

  佩佩。佩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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