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佩佩本来也就这么一说,并没有不去的意思。经谭功达这么一抢白,她就是想跟着去也有点不合适了。她在心里恨死了这个谭功达,天知道他心里揣着什么鬼心思,自己刚才在酒桌上那么尴尬,佩佩满心希望谭功达前来“搭救”,他居然一句话也没说,假装没听见。她在心里暗暗发誓,等到回到县里,再也不搭理他了,一句话也不跟他说。可转念一想,你算是他什么人,你一辈子不理他,与他何干?只怕是自己憋了一肚子气,人家根本就不拿它当回事。
雨早已不下了,可是风却越刮越大。天上一堆一堆的云,杏黄色的,朝北飘,在院中投下灰暗的一挥啊Rε迮逑凶琶皇拢盼荻ド虾粢缓舻姆缟睦锟章渎涞摹Kコ堪镒琶纤纳粝赐耄┤嗽谠钕滤盗艘换岫啊C纤纳羲担揖妥≡诟舯冢橇偈北桓呗樽雍袄刺嫠亲龇沟摹“这房子几十年没住过人了,前些日子高乡长听说县长要回来,特地派人连夜收拾,墙上新刷的石灰水还没有干透呢。”她还说,高乡长和谭县长是磕头的把兄弟,两人合穿一条裤子还嫌肥。
收拾完锅灶,孟四婶又在忙着替他们准备晚上的饭菜了。姚佩佩见自己也插不上手,就一个人走到屋外,满院子四处闲逛起来。这房子看上去的确有些年头了,院墙虽经修补,墙基却早已歪斜,上面爬满了白垩。天井里有一棵天竺,墙头挂着葛藤,让风一吹沙沙有声。院中有回廊和厅堂相连,左侧是一幢两层的厢房。楼上走廊上的雕花栏杆上,落着一只雨燕,肥肥的,缩着脖子看着她。后院要大得多,四周沿墙栽种着杂树。通往巷子的月亮门关着,对面是一排低矮的柴房,房檐下的碎砖石中长着一溜凤仙花。一条石砌小径通往倾颓的阁楼,阁楼边矗一立着太湖石的假山。
一看到这幢阁楼,姚佩佩就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细细一想,又觉得不太可能,可怎么看都觉得十分眼熟。沿着石阶往上,可以看到一个精致的六角凉亭,围有护栏。一张石桌,几张石凳,上面堆满了樟树的叶子,多年未经打扫。从这个凉亭里可以看见院子西边的一畦菜地,姚佩佩觉得这块菜地或许是原先的主人养花的地方,因为她发现菜地里有一座倒塌的荼糜架。小时候在静安寺的花园里,她们家也有这么一个荼糜架。
开到荼糜花事了。这是《红楼梦》中的诗句,也是妈妈一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当时妈妈一正对着梳妆台上的一面大圆镜梳头。姚佩佩背着书包去上学,临出门时,不知为什么,她担忧的回过头来看妈妈一,恰好妈妈一正巧也回过身看她。她的脸上泪痕狼藉,嘴角却挂着一绺奇怪的笑容。等到她放学回家,花园里,露台上,客厅里,到处都挤满了人,她看见殡仪馆的人把妈妈一的尸体抬走了。她身上裹一着白被单,裹得那么严实,只露出了一丛头发。家中的佣人转眼间都不见了。晚上她一个人蜷缩在客厅的沙发上,这个时候她才知道自己家的客厅有多么大,多么空旷。她双手捂着脸,透过指缝,偷偷的打量妈妈一上吊的那根房梁。南风从窗口吹进来,把客厅的枝形水晶吊灯吹得直晃。恐惧让她暂时忘掉了悲哀,她紧紧地攥着小拳头,似乎要攥进一个秘密的希望:爸爸的福特牌汽车随时会“哞哞”的叫着,一阵风似的开进花园,车灯把花园的铸铁卫矛照得雪亮。好在我还有一个爸爸。爸爸会随时回来。她这样想着,就睡着了。直道第二天上午,最先赶到的一个姨妈流着眼泪告诉她,爸爸在三天前已经在提篮桥被正法了。她想去爸爸的书房找一本《康熙字典》,去查查“正法”是什么意思,却发现房间的门上早已被人贴上了封条……
顺着石阶再往上就是阁楼了。门环上插着柳枝,被太阳晒瘪了,已经发了黑。大约是清明节用来避邪的,在上海也有这样的风俗,不过用的不是柳枝而是艾草。门是虚掩着的,轻轻一碰,它就开了。阁楼里有一张雕花木床,床的里侧还有抽屉。床上的被褥和蚊帐都是新的,有一股淡淡的棉布味。床头有一个五斗橱,靠墙一排红木书架,不过书架上空无一物。姚佩佩在床边坐了一会儿,身上懒懒的。因想到下午也无事可做,便和衣倒在床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到了上灯时分,小王才从工地上回来。孟四婶问他怎么一个人回来了,小王也不答话,走到灶下从水缸里舀了一碗水,咕咚咕咚的灌了下去,抹了抹嘴唇,这才说:“县长到夏庄喝酒去了。”
姚佩佩已经早早吃过晚饭了,这会儿正在厨房里洗脸,听到谭功达去夏庄喝酒,便笑道:“他去夏庄喝什么酒?”
小王道:“我们几个从工地收工,正要往回走,就看见堤岸上来了一伙人,把我们当头拦住。一问,为首的就是夏庄新上任的白乡长,也就是咱们县长的大舅子,名叫白小虎的,几个人又拽又拉,把谭县长给拽走了。”
“这么说,那个白小娴原来是夏庄人?”佩佩问道。
“那还用问?”小王说,“他丈母娘,老丈人都来了。那丈母娘一见县长,上前不由分说,就去替他掸土,我当时跟在后面,不知究里,心里吃了一惊。心说哪里来的这么一个痴婆子,怎么一见县长,上来就乱打人呢。”
孟四婶笑得前仰后合:“平平常常的事,叫小王同志一说,还真滑稽。”
姚佩佩没有笑。她咬着嘴唇,脸也渐渐地变了色:“那你干嘛回来?蛮好跟着县长一块去开开荤。”
小王听见佩佩的话中含着讥讽之意,又不知她为何跟自己生气,只得陪着笑脸道:“他们倒是拉我去的,可我想到你一个人在家也怪冷清的,就回来了。”
“难为你这么费心!”佩佩挖苦道。
等到小王吃完饭,孟四婶炒了一盘隔年的南瓜子。三个人围着灶脚磕着瓜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一直等到后半夜,还不见县长回来。孟四婶道:“县长这时候不回来,兴许今晚就不会回来了。一定是喝多了酒,在丈母娘家住下了。”佩佩笑道:“要我说,他们蛮好再打个电话到文工团,把那个白小娴也叫回来,来个一锅烩,岂不更好!”
小王嘿嘿地笑着。孟四婶也抿嘴而笑,她偷偷地看了姚佩佩一眼,没有说话。
到了第二天,谭县长还没回来。高乡长和几个乡干部也都不见了踪影。小王劝了半天,硬是把姚佩佩拉到工地上去了:“你就是去装装样子也好。”
姚佩佩跟着几个媳妇、婆子挑了半天的土,累得腰酸背痛。佩佩从来没有干过农活,扁担刚刚挨到肩膀,她一缩脖子就滑了下来,一连三次都是如此,嘴里还说:“咦,我的肩膀怎么是滑的?”逗得村里的媳妇们笑成了一团。她们又让她去挖土,可任凭她怎样用力猛踩,那铁锹却是纹丝不动。最后,一个管事的妇女就把她派到堤岸上,和一个掉光了牙齿的老太太坐在小板凳上发筹子。原来在农村干活,也要发筹子,每个人挑着土从河底爬上来,都要从老婆婆手里取一个竹筹,最后按筹子的多少计算工分。一看到那些涂着红漆的竹筹,姚佩佩心里一动,眼泪又下来了。
老太太看见姚佩佩一个人独自流泪,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事。开始的时候又不好贸然相劝,等到中午歇工的时候,老太太去伙夫那领了一只白馒头,掰一开一半递给她,这才说道:“闺女,凡事你要往宽处想。碰上过不去的事,心就要硬起来。心硬起来,没有什么事过不去。我生了四个儿子,两个叫日本人打死了,一个死在朝鲜,剩下的一个几个月前也得病死了。你说像我这样一个人,活在世上又有什么意思?唉,熬着呗。”
说完,老婆子抽抽一嗒嗒地哭了起来。姚佩佩又只得反过来劝她。
到了下午,姚佩佩推说身上酸痛,死活不肯去工地了,一个人又悄悄地溜到家中,上了阁楼,倒在床上蒙头大睡。
到了晚上,小王一回家,就嬉皮笑脸的对姚佩佩说:“咱们谭县长这回可真是乐不思蜀了呀。”
佩佩笑道:“别说,这个成语用在这儿很贴切,看来你总算开窍了。”
小王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看上去很得意。过了一会儿,姚佩佩又道:“人家谭县长本来就是为了这门亲事而来,嘴上说来工地劳动,跟过去的皇帝亲耕一样,不过装装样子罢了。在丈母娘家热乎几天,也很平常,只是苦了我们两个。夹在当中,不尴不尬,碍手碍脚的。不如明天一早我们就回梅城去吧。”
小王随口道:“你这么说县长,真是以怨报德。昨天下午,在去工地的路上,谭县长还专门把我拉到一边,悄悄地问我说,佩佩怎么忽然头痛起来了,要不要去请个大夫替她瞧瞧。”
姚佩佩听小王这么说,不知是真是假,低了头半天不作声,嘴上却道:“小王,你这个‘以怨报德’虽说用对了地方,却与事实不符。人家心心念念惦记着的是什么白呀黑的,咸呀淡的,哪里有心思管别人的死活!”小王见她不相信,就拍着胸脯发誓赌咒了一番,接着又道:“佩佩,我怎么觉得,县长有点怕你?”
“我又不是什么洪水猛兽,他怕我做什么?我也不会一口吃了他。”
“他倒不是怕你一个人。但凡年轻漂亮、妖里妖气的姑娘,他都怕。”说到这儿,一个人捂着嘴笑。姚佩佩在他身上拧了一把,正色道:“你这张小油嘴,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油腔滑调的!”小王笑了一会,压低了声音道:“你难道没听说吗?咱们县长可是个有名的花痴呀。”
姚佩佩眼珠子一转,忽然道:“等县长一回来,我就把你这句话告诉他。”
小王吓得赶紧拽住姚佩佩的袖子,又摇又晃,连声求饶。姚佩佩罚他连叫三声姐姐,一声亲姐姐,小王只得依从。两个人正闹着,见孟四婶提着一只脚盆走进了厨房。孟四婶在脚盆里放了点热水,佩佩就坐在盆边脱鞋,同时推了小王一把:“你出去吧,我要洗脚了。”
小王心里想,洗个脚还要把人赶出去,这是为何?又不是洗澡!刚走到门口,又被姚佩佩给叫住了:“你明天走不走?你不走,我可要走了。”
小王还以为她在开玩笑,回过头来笑着对她说:“脚丫子长在你自己腿上,又没人 用绳子拴着,你走好了。”说完扬长而去。
第二天天不亮,姚佩佩一个人早早地起了床,一路打听着来到了普济汽车站,坐第一班长途汽车离开了普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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