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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普车行驶在通往普济的煤屑公路上。姚佩佩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嘴里噙着一枚糖果。车窗外雨下得正大,谭功达坐在后排,鼾声如雷。在刷刷的雨声中,佩佩觉得四周有一丝难言的静谧之感,似乎雨幕将她与这个世界的一切都隔开了。她觉得心里很安稳,不时有雨滴渗过车顶的篷布,落在她脸上,凉凉的。车窗被雨水打得一片模糊,什么也看不见。
从春分到谷雨这段时间,是梅城一带的雨季,也是一年之中难得的农闲季节。县机关大大小小的干部都被谭功达赶到运河水利工地去了。杨福妹留守值班,干部们全都下了乡,偌大的办公楼忽然变得一片沉寂。除了老弱病残之外,她有时在楼道里成天碰不到一个人,连食堂也是空空荡荡的。
谭功达闹了一段时间的肾炎,在医院打点滴。他不时地打电话给姚佩佩,通知她干这干那。最要命的,谭功达不知从哪里听说自己会写文章,要她给县广播站写几篇通讯。虽说县长口授了大部分内容,可这种官样文章比不得自己写日记,每写一句话,都得在自己的心里来一番挣扎和搏斗。短短千余字的广播稿,常常弄得她心力交瘁。日常工作之外,佩佩一有空时常往图书馆跑。图书馆也没什么人。女管理员整天坐在窗口打毛衣,有时还会将家中的毛豆带到单位来剥。姚佩佩胡乱地从书架上拿下书来随意翻看。她第一次知道杨梅、草莓和梅子并不是同一种植物;知道了毛主席还可以叫毛润之,而且还先后娶过好几个老婆;知道共一产一党居然是在嘉兴南湖的一条船上成立的。也许还下着雨,说起来还挺有诗意的呢,就像古时候文人的一次雅集。二十几个人说说笑笑,就把这个世界摆平了。转眼之间,天地竟然为之变色,真是令人敢想像……这些妇孺皆知的常识,姚佩佩却像在看西洋镜似的充满了好奇。不过,她想到自己和这个世界如此隔膜,也会觉得怅然若失。
谭功达读了她的文章,有时会从
医院专门打电话给她,表示赞赏。姚佩佩虽说有点害羞,心里还是觉得挺受用,虚荣心再一次沉渣泛起。她被姑妈逼一着给谭功达往医院送过一次鸡汤。两个人居然在病房里谈了一个下午的话,这让佩佩心里觉得怪怪的。两个人成天坐一个办公室,就像仇人似的,有时一天也说不上一两句话,可到了医院里,两个人忽然都变得婆婆妈妈一的。佩佩竟旁敲侧击地问起他的婚事,谭功达倒也不避讳。说起未婚妻,居然也“小娴小娴”的叫得挺亲一热。
这是一段悠闲的日子,一天到晚下雨。佩佩觉得吃饭做事睡觉,就连做梦都十分安逸。她甚至幻想着,要是能够一直这样下去,该多好!这个世界会变得多么清静!慵懒!让她饱食终日,无所用心。不料,谭功达病一好,立刻就故态复萌,脸上的表情又变得严峻了。随后,她突然接到通知,第二天一早随谭功达下乡。
这天晚上,姑妈在为她打点行李的时候,姚佩佩忽然想起县长曾让她去查阅一下铁托的生平资料,可是这些天,她把
图书馆的书都翻遍了,也没有查出一点蛛丝马迹。她问过了图书馆的每一个管理员,没有人知道他是谁。她又去问汤碧云,碧云道:“中国姓铁的人倒不多,你去查查铁木真,没准是他家的一个什么亲戚吧。”
她看见姑父在一旁抽烟,想到他在梅城中学教书,没准见多识广,就去向他打听,姑父想了想,说:“从来没听说过,你有没有听错?”
正在这时,在一旁忙着的姑妈突然开口说:“咦,我记得隔壁的媒婆说,古时候有个人叫西门庆的,倒是有个托子来,不过是银的,不是铁的……”
一语未了,弄得姑父“噗噗”地笑了两声,好一阵才止住笑,愠怒的对姑妈道:“你别当着孩子的面,说这些乱七八糟的疯话,你知道那托子是干什么用的吗?”
是啊,西门庆的托子是干嘛用的呢?
这的确是一个问题。”
吉普车行驶到县粮站附近的时候,司机小王突然踩下了急刹车。车轮打滑,车身“吱”的一声就横了过来,差一点翻在了路边的排水沟里。姚佩佩看见公路上新设了一个临时哨卡,几个身穿黑色雨衣的人跨着卡宾,手臂上佩戴着红袖章,正在盘查过路车辆。吉普车刚停稳,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人怀里夹一着两面三角旗,脖子上还挂着一枚金属的哨子,朝他们走来。
姚秘书赶紧打开车门。雨还在下着,那人的帽沿不断的往下滴着水。这人将脑袋从车门里伸进来,看了看,傲慢地命令道:“证件。”
姚佩佩和小王赶紧掏出证件,递给他,那人看了看,还给了他们。又对坐在后排的谭功达道:“你!”
谭功达刚刚睡醒,大概一时还弄不清发生了什么事,他打着哈欠,将公文包搁在腿上,从里边取出证件,递给他。
“嗬,还是个县委书记。”那人笑了起来,露出了嘴里一排发黑的龋齿:“请问你有烟吗?”
谭功达愣了一下,很不情愿的从上衣口袋中掏出一支被压扁了的“大生产”递给他。那人把烟往嘴里一叼,小王赶紧替他点上火。那人深深的吸了两口,闭上眼睛,好一会才说,他们是省军区的,正在奉命协助公安部门抓捕一名重要的案犯。那人流里流气,神色暧昧,似乎故意将烟吐在佩佩的脸上,熏得她眼泪直流,她只得拼命的把脖子扭到一边。
“有点呛,是不是?”那人大声的咳嗽着,笑着问她,“你知不知道去上会的路该怎么走?”
姚佩佩只觉得脸上凉凉的,一时弄不清是雨点还是他的唾沫星子。姚秘书说,她从未听说过“上会”这个地名。小王也说不太清楚。那人将烟头在吉普车的反光镜上摁灭,砰的一声把车门撞上,抓起胸前的那枚哨子,塞到嘴里吹了一下。
吉普车通过哨卡之后,小王长长地嘘了一口气,对佩佩道:“我一看见戴红袖章的人,心里就直哆嗦,何况他们还带着,浑身上下都起了一层鸡毛蒜皮。”
小王又把成语用错了。他应该说“鸡皮疙瘩”才对。可佩佩的心里也像这雨天的一祸惨谎模勺乓徊忝拱撸挥行乃既ゾ勒U馐保鎏锰饭Υ镌诤竺嫖柿艘痪洌“小王,你的成语比赛怎么样了?”
“县长您就别提了,”小王不好意思的笑了起来,“第一轮我就被他们处之泰然了。”
怪不得小王成天狂练成语,原来他是在参加成语比赛呢!姚佩佩心里想。不过——
“什么叫做处之泰然?”姚佩佩不解地问。
小王道:“处之泰然你怎么不懂?就是被淘汰了。”
他们抵达普济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吉普车在普济车站附近拐入了一条泥泞不堪的土路,往前又开了一段,向左进入了一个又长又深的巷子,出了巷子往右,有一大片水塘。水塘的四周披挂着一丛一丛的连翘,开满了白色的小花朵。水塘对面就是一片粉墙黛瓦的幽深庭院。姚佩佩看见院门边远远地站着一簇人,最前面的那一位穿卡叽布中山装的,佩佩记得,就是上回见过面的高麻子。
汽车刚停稳,高麻子就带着几个乡干部围了过来,跟谭功达叙起了寒温。有一个自称叫孟四婶的女人见佩佩落了单,就走到她跟前,嘴里宝宝、宝宝的叫个不停。又是摸她的头发,又去捏她的手。姚佩佩想到自己都已经是二十岁的人了,还被对方称作“宝宝”,心里觉得莫名其妙。一时不知如何才好,吓得她直往小王身后躲。
小王悄悄地将她喊到一边,道:“这个孟四婶,老家住在长江中心的州上,那个地方的人,就是这个风俗。别说是二十岁,你就是七八十岁,他们为了表示亲一热,都照样叫你宝宝。但反过来却不行,你不能叫他们宝宝,那是骂人的话。”
姚佩佩听得似懂非懂,好在那孟四婶已经放过了她,手里挎个竹篮子,到河边洗菜去了。
中午吃饭的时候,高麻子不住地偷偷打量姚佩佩。他的眼角堆满了眼屎,多喝了几杯酒,说起话来也显得特别兴奋。姚佩佩被他盯得怪不自在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谭功达也有了几分醉意,喝到后来,就和高麻子划起拳来。
姚佩佩平常最厌恶男人在酒桌上划拳,没想到平常不苟言笑的谭县长竟然也深谙此道,心里倦倦的,有些不悦。高麻子再次用眼角的余光盯了佩佩一眼,借着浓浓的酒意,当着众人的面,对谭功达道:“县长果然好眼力,你是从哪里找出这么一个百里挑一的美人来?什么时候请我们喝喜酒呀?”
姚佩佩的心里猛地一惊,像是被针扎了一下。心里说,这高麻子喝多了酒,一定是把我误认作白小娴了,脸唰的一下就红了。她见谭功达并无帮她解释的意思,一生气,便冷笑道:“高乡长,您恐怕是认错人了吧。”
她这一喊,高麻子也镇住了,眨巴着他那对绿豆老鼠眼,仿佛一时不明白她的话是什么意思,半晌才狐疑道:“没错呀,县长的未婚妻不是文工团的白小娴吗?可不是一等一的大美人?半个月前她们团来运河工地巡回演出,我还和她照过一张像呢,怎么会错?”
姚佩佩的脸更红了。所有人的眼睛都瞅着她。原来人家并没有说错,是自己自作多情。这高麻子,你说白小娴,可眼睛看着我干吗?佩佩又气、又急、又羞,笑又不是,不笑又不是,呆呆的望着满桌的人,不知所措。
看着一桌子的人都不说话,高麻子手里挥舞着酒瓶子,忽然指着姚佩佩,向身边的干部们介绍说:“这位是姚秘书,是谭县长的干女儿。当年她在洗澡堂卖筹子的时候被谭县长撞见,就把她调到县里。姚秘书,我说的对不对?”
佩佩一听见“洗澡堂卖筹子”几个字,恨得咬牙切齿,恨不得立刻就把桌子给掀了。可毕竟碍着众人的面,又不能随便发作起来。她瞥了谭功达一眼,他正从孟四婶手里接过一块热气腾腾的毛巾,在那使劲地擦脸呢。倒是司机小王机灵,一把从高麻子手里夺过酒瓶,笑道:“高乡长,你也少喝点,下午我们还要去工地挖土呢。”就这样,总算把他的话岔开了。
说不定在县长的心目中,自己永远都是一个洗澡堂卖筹子的不懂事的小姑娘。佩佩心里不禁有几分悲凉。自己平白无故的受了这一番折辱,也怪不得别人,都是自己惹火上身。人家高麻子话里明明说了百里挑一的大美人,你一个洗澡堂卖筹子的傻丫头,你也配吗?好端端的,多什么心呢?你又算得了个什么东西!还巴巴的用紫云英花地的一挥袄凑疾匪忝
不过,人人都说白小娴漂亮,在男人们的口中,简直就是倾国倾城了。佩佩和羊杂碎曾在梅城中学礼堂门口撞见过她一回,看了半天,也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心里还是觉得有点不服气。姚佩佩一个人坐在桌边想心事,越想越生气,等到孟四婶端着脸盆把桌上的碗筷都收拾干净了,她才蓦地发现原来满桌的人都散了,只剩她一个人在那儿发呆。
下午,谭功达在乡干部们的簇拥下要去运河工地劳动。小王过来催她,姚佩佩双手一抱脑袋,道:“我怎么觉得头痛得厉害?”
谭功达手里拿着一把崭新的铁锹,正往外走,听见佩佩喊头痛,就回过头来冷冰冰的对她说:“你要实在不想去,也别找借口,就在家呆着吧。”说完拖着铁锹出门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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