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就出了殡。
夫人的墓地最终选在了离金针地不远的一块棉花田里。宝琛在墓旁移栽了一株月桂,一棵塔松,一丛燕竹。在刚落葬的那些天里,宝琛每天晚上都要去看坟。
他提着马灯,手握一把利斧,整个晚上都在墓地里转悠,天亮的时候才回到家中睡觉。
那时,宝琛已经在准备打点行装回庆港老家了。他成天唉声叹气的,有时还会一个人在账房里流泪。
要不要把小东西也带走?他有些犹豫不决。
宝琛说,他要为夫人守坟四十九天,七七做完,他就回庆港。一天都不多耽搁。喜鹊每次听他这么说,就偷偷地躲在灶下哭。老虎知道,她没地方可去。
有一天晚上,宝琛去墓地转了一圈,早早就回来了。喜鹊问他为什么这么早就回来了。宝琛脸色铁青,嘴里一个劲地说着脏话,似乎只有不断说着脏话,才能缓解自己的紧张。
“日他娘,日他娘,有人在那儿,吓死我了。”
喜鹊问:“谁在那儿?”
宝琛就叹了口气:“除了她,还会是谁呢?”
宝琛说,他到了坟地之后,就点上一锅烟。还没等到他把这锅烟吸完,就隐隐约约觉得坟包的另一侧一个人影晃了一下。“我还真的以为碰见鬼了呢!”一开始他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可没想到这个人影朝他走过来了。她披头散发,脸上黄幽幽的,用沙哑的声音对他说:“歪头,不用怕,是我,秀米。”
秀米走到宝琛的身边,挨着他坐下来,问道:“能不能把你的旱烟给我吸一口。”
宝琛就抖抖索索地把烟管递给她。她接过烟,一声不吭地吸了起来。看她吸烟的样子还真在行。宝琛定了定神,问她:“原来,你也会吸烟?”
秀米笑了笑,道:“会,我还吸过鸦片呢,你信不信?”
她吸完了烟之后,将烟管在鞋底上敲了敲,递给宝琛:“你再替一我装一锅吧。”
宝琛又给她装了一锅烟。点火的时候,他看见她的手、嘴唇、整个身体都在发一抖。
“家里的地契是你收着的吗?”她猛吸了几口烟,忽然问道。
宝琛回答说:“老夫人收着的。”
“你回去把它找出来,明天让老虎送到学堂来。”
“你要那地契干什么?”宝琛问。
“我把家里的地卖了。”她平静地说。
“你把哪块地卖了?”宝琛吓了一跳,他本能地从地上站了起来。
“全卖了。”
“秀秀,你,你……”宝琛急得直跺脚,“你把地全卖了,那我们以后吃什么吗?”
秀米道:“你操什么心哪?再说,你和老虎不是要回庆港去了吗?”
宝琛说,她站起来的时候,样子十分可怕。他再次怀疑自己是不是遇见了鬼,于是,他傻乎乎围着秀米转了好几圈,怯怯地问道:“姑娘,姑奶奶一,你是秀秀吗?我不会是在跟鬼说话吧。”
秀米笑道:“你看我像个鬼吗?”
她这一笑,宝琛更加相信自己是碰到鬼了。宝琛不再理会她的疯话,跳起来,朝后面退了几步,扑通一声,趴在夫人墓前,一个劲地磕起头来。不过,他磕了两个头之后,就像僵尸一样呆住不动,因为一只白皙的手搭在了他的肩上,用喑哑的声音轻轻地对他说:“你回过头来,好好看看我……”
宝琛不敢回头,嘴里道:“你是鬼是人,我一问便知。”
“什么事?你问吧。”
宝琛道:“你说你把所有的地全卖了,可你知道咱家一共有多少亩地?”
“一百八十七亩二分七厘。”
“咱家的地近的在村边,远的在一二十里之外,你从来不问庄稼又如何知道?”
“翠莲知道。卖地的那天,她领我去的。”
“这么多地,请问方圆几十里,有哪一个财主能够买得起?”
“我把它卖给梅城的龙庆棠了。要不了多久,他就会派人来索要地契。”
“你画押了吗?”
“画押了。”
“你干吗要卖地呢,这些地,可是陆家祖祖辈辈传下来的。”
“我等钱用。”
“你卖了多少银子?”
“这个不用你管。”秀米的语气突然变得严厉起来。
虽然是冬天,宝琛的汗水一下就出来了。他知道,秀米刚才所说的那个龙庆棠,是清帮头目徐宝山手上的安清道友会的头目,长期以来,一直把持着镇江、扬州的私盐和妓院。
这个人是如何认识秀米的呢?
从那以后,宝琛变得不爱跟人说话了。他早晨踩着露水出去,晚上顶着露水回来。一个人背着手,在陆家的所有地头转悠着,等到他把那些地都转遍了,就把自己关在账房里不出来了。
他一看到小东西,就流泪。用他那粗糙的大手捧住他的小一脸,说道:“普济啊,普济,你现在变成一个穷光蛋了。”
到了交割的日子,普济来了三顶绿绒大轿。龙庆棠的大管家冯麻子带着两名精干的伙计来到家中。宝琛把账本,租地佃农的名册、地契码得整整齐齐,往大管家面前一堆,就完一事了。
龙庆棠的大管家喜滋滋地翻看着账本,笑得合不拢嘴。
末了,他看了看失魂落魄的宝琛,道:“俗话说,千年田地换百主,一番交易一番新。沧海桑田,世道历来如此。宝管家不应过于伤感。你既管理得一手好账目,不妨就带了家眷,跟了我们龙大爷,搬去梅城住,这些田地仍由你来照管。”
宝琛起身,流着眼泪道:“阁下美意,感激不尽,小仆自幼跟随陆府学陆大人。上京城、下扬州,最终息影普济,已有五十多年。如今世运凋敝,家道败落,小仆无德无能,且又昏庸老朽,怎能高攀龙大人?唯图叶落归根,以遣暮年而已……”一番话没说完,流涕唏嘘不已。
冯管家道:“食人之禄,忠人之事。宝管家义不食周粟,忠良堪佩。小弟不能强人所难。不过,在下还有一事相求,还望宝兄成全。”
“只要小仆能够作主,自当效命。”宝琛道。
冯管家将他那只戴在手上的戒指转了转,说道:“听说陆家有一件稀罕的宝物,叫什么‘凤凰冰花’的,能预知吉凶未来,不知能否请出来,让小弟也长长见识?”
宝琛道:“自从老爷走失之后,家道日衰,家中不多的一些珠玉首饰,也已典卖殆尽,就连老爷做官时积下的些许银器也早已罄尽。如今田地易主,唯有破屋数间而已,哪里还有什么宝物?”
冯管家沉吟了片刻,站起身来,笑道:“我来普济前,偶然听龙庆棠龙大人说起,贵府有一件如此如此的宝物,名唤凤凰冰花,心上好奇,就想趁便开开眼界。宝管家既如此说,小弟现在就告辞了。”
送走了冯管家一行之后,宝琛呆呆地站在天井里,不由得自语道:“刚才冯管家说,家里还有一件稀世之宝,我在老爷家多年,从来不曾听人说起……”
喜鹊正在往绳子上晾衣服,听宝琛这么说,就答道:“他说的会不会是那个瓦釜。我听说,那物事,当年老爷是从一个叫花子手中买得。”
“什么瓦釜?”宝琛一愣,问道。
喜鹊说:“那只瓦釜原先是叫花子讨饭用的食钵,听夫人说,老爷一见,爱如珍宝,当即要买,可那个叫花子死活不肯卖,最后用二百两银子买了回来。从此之后,老爷就日日于阁楼上把它赏玩。夫人在世时,曾叹息说道,老爷的疯病,说不定自从买了这件器物之后埋下的。”
“这个瓦釜如今在哪里?”宝琛脸色骤变。
“大概还在阁楼上吧。”
“你去小心地把它拿下来,让我看看。”
喜鹊在围腰上揩了揩湿一漉一漉的手,就上楼去了。不一会儿,她就拎着一个盐钵似的东西下来了。这个大钵子呈肉红色,钵体上果然盘着两只凤凰,是绿色的。
由于年深日久,上面覆盖着灰尘和蛛网,钵底还粘着几粒老鼠屎。
宝琛用袖子擦了擦,放在阳光下仔细观瞧。“这只是件普通的讨饭盆子,稀松平常,我怎么一点也瞧不出好来。”
“既然老爷那么宝贝,自有他的道理。”喜鹊道。
“凤凰倒是有一对,冯管家说的倒没错。可冰花又是怎么回事呢?”
“夫人和老爷都不在了,”喜鹊道,“你问谁去啊?”
“可这个龙庆棠,他怎么会知道咱家有这么个东西呢?”宝琛道,“我看这里面恐怕还有些文章。”
一连几天,老虎成天都看见他爹在阳光下察看那只窑钵,痴痴呆呆的。
“我看你八成也疯了。”喜鹊看着他茶饭不思的样子,一生气,就从他手里一把夺过来,拿到厨房里去了。后来,她在里面腌了一钵泡菜。
那些日子,各种各样的谣传在村中蔓延。同时,普济学堂也在连日的大雪中摇摇欲坠。老虎先是听说,秀米托人用卖地得来的银两去江北买。但很快就有消息说,负责这件事的学堂管事徐福携款逃逸。有人看见他黎明时分搭上一只舢板,顺流而下。不久之后,就有过路的商船水手说,徐福用这笔钱在金陵开了一片药店,养了三个老婆。
徐福的出逃引起了一连串的变故。杨大一卵一子和寡妇丁氏于一天深夜,双双来到伽蓝殿,向校长秀米辞行。
秀米吃了一惊,诧异道:“忠贵,怎么你也要走?”
杨大一卵一子说,原先他光棍一条,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这条性命一钱不值。后来蒙校长作主,与丁氏结了婚,盖了一片茅屋,开出几亩荒地来,日子虽不富裕,倒也过得下去,如今丁氏已有身孕,舞弄棒多有不便,加之朝廷即将进剿的消息弄得人心惶惶,他们夫妻二人商量了几天,决定解甲归田,连夜让人起草了文书,自愿脱离学堂,从此之后一刀两断。
杨大一卵一子的话说得虽然难听了一点,可倒也是大实话。这从反面让秀米明白了积压在心里的一个谜团。
革命党人张季元当年为何会将“有恒产者”列为十杀罪之首?秀米在看他的日记时百思不得其解,如今却茅塞顿开。
不久之后,二秃子也离开了普济学堂。原先在普济地方自治会的成员之中,二秃子曾是铁杆之一,入会时他发的誓言最为刻毒,什么肝脑涂地啦,什么引颈就义啦,什么黄沙盖脸啦,都是戏文中的台词,说得言之凿凿,很像是那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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