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觉醒来,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了。老虎听见小东西在楼下叫他。他看见小东西一边吃着馅饼,一边冲着墙壁撒尿。喜鹊在井边洗帐子。她赤着脚,高挽着裤腿,在一只大水盆里踩着帐子。
“今天不用去放马了。”他下楼的时候,喜鹊对他说,“翠莲刚才来吩咐过了,你不用去了。”
“怎么又不放了?”
“山上的草都枯了,天凉了。”喜鹊说。
“那马吃什么呢?”
“喂豆饼呗。”喜鹊把盆里的帐子踩得鼓鼓囊囊的,“再说,那匹马饿死了,关你什么事,整天瞎凑热闹。”
她的小腿白得发青,老虎没法把他的视野从那儿移开。
吃过早饭,老虎问小东西想去哪里玩,小东西说:“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他还真不知道该去哪儿。
大人们都在忙着自己的事,他的爹在账房里打算盘,夫人和隔壁的花二娘坐在天井里,一边晒着太阳,一边拣棉花,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闲话。她们把棉球剥一开,去了壳,再把棉籽抠出来。黑黑的棉籽在桌上堆得很高。小东西歪在夫人身边,手里捏着一只棉球,夫人就丢下手里的活,把他搂在怀里。
“等到这些棉花挑出来,我也该为自己做一件老衣了。”夫人说,她的眼泪又流一出来了。
“怎么好好的,又说这些不吉利的话。”花二娘道。
夫人仍然是叹气。
“什么是老衣?”他们来到屋外的池塘边,小东西忽然问他。
“就是寿衣。”
“那,寿衣是什么东西?”
“死人穿的衣服。”老虎答道。
“谁死了?”
“没人死,”老虎抬头看天,“你外婆也就是这么说说罢了。”
昨夜刮了一夜的风,天空蓝蓝的,又高又远。小东西说,他想去江边看船。
到了秋天,河道和港汊变窄、变浅了,到处都是白白的茅穗。菖蒲裹了一层铁锈,毛茸茸的,有几个人在干涸的水塘中挖藕。
他们来到渡口,看见舵工水金正在船上补帆。江面上没有风,太阳暖暖的。
高彩霞坐在门前的一张木椅上,身上盖着厚厚的棉被,脸上病恹恹的,嘴里却骂骂咧咧。她骂校长是臊狐狸精,不知她施了什么魔法,将她的儿子谭四给罩住了。
听人说,高彩霞的病都是被她的儿子谭四气出来的。她的儿子谭四是个结巴,整天在普济学堂里转悠。和他爹水金一样,谭四也下得一手好棋。
在普济,除了这对父子俩,没人会下棋。来船上跟他们下棋的人都是慕名而来的外地人。据说在梅城的知府大人还专门派人抬来大轿,接他们去衙门住过一段时间。可结巴谭四如今只陪校长下棋,吃住都在皂龙寺里,整年整月地不回船上住。用夫人的话来说,这结巴一看到秀米,两眼就发呆。
高彩霞和水金都不搭理他们。小东西故意将水泼到水金身上,在船上爬上爬下,水金也不理他。小东西又用泥块砸他,水金也只是淡淡一笑而已。他在穿针引线的时候,怎么看都像个女人。别看水金不爱说话,人却绝顶聪明。他的心眼比网眼还多。校长那年引长江水灌溉农田,大堤崩塌,江水横溢,眼看普济就要成为渔乡泽国,全村老幼,哭声震天,校长脸都吓白了。那谭水金却不慌不忙地摇来一艘小船,凿漏了船底,一下就把江堤的缺口堵住了。
两人在渡口玩了半天,渐渐也觉得无趣。这时候,小东西忽然扑闪着大眼睛对老虎说:“要不然,咱们还是去皂龙寺转转?”
老虎知道他又在想他娘了。
普济学堂的门前空空荡荡。门前的那座旧戏台已多年不唱戏了,长满了蒿草和茅穗。成群的蜻蜓在那儿飞来飞去。学堂的门紧紧地关着,透过门缝往里一瞧,里面全是人,热闹着呢。老虎看见那些不知从哪儿来的汉子打着赤膊,在院子里舞弄棒。他还看见有几个人在大榆树上,抓住一根绳子,用脚一蹬,蹭蹭蹭,用不了几步,就爬到树枝上了。小东西跪在地上,扒着门缝往里看,一动不动。
“看到了吗?”老虎问他。
“谁?”
“你娘啊!”
“我又不曾看她。”小东西道。
话虽这么说,可小东西果然不好意思朝门里瞧了。他爬到门前的一只石狮子上,爬上去又溜下来。很快他就玩腻了。
“咱们走吧。”他说。
“可我们去哪儿呢?”老虎问他,再一次看看天。他觉得自己的心也像天一样阔大,空落落,没有一点依靠。
就在这时,他听见村里传来了“嗡嗡”、“橐橐”的弹棉花的声音。老虎忽然想起昨晚看到的那个弹棉花的人,“要不,咱们去看人家弹棉花吧。”
“可我们不知他在谁家呢。”
“傻瓜,听听声音的方向,我们一会儿就找到了。”
老虎原以为弹棉花的声音是从孟婆婆家传出来的,可到了门前,才发现不是。
孟婆婆吸着水烟,穿着一件磨得发亮的皮皂衣,正和几个人在堂下打麻将。看到他们两个人走过来,孟婆婆就放下手里的牌,站起来朝他们招手。“过来,过来,小东西,过来。”孟婆婆笑嘻嘻地喊道。
他们俩走进屋中,孟婆婆就捧出一把麻花给小东西,让他用衣服兜着。“可怜,可怜。”孟婆婆嘴里嘀咕着,仍坐到桌边打牌。“可怜,可怜。”那几个也跟着说,“这孩子可怜。”
“你一根,我一根。”小东西说,递给老虎一只麻花。
“那还剩下两根呢?”老虎说。
“我们带回去给婆婆和喜鹊尝尝。”
两人站在弄堂口,很快就将各自的麻花吃完了。老虎听见,弹棉花的声音是从孙姑娘家传出来的。在老虎来到普济之前,孙姑娘就被土匪弄死了,她爹孙老头很快就中了风,在床上挨了半年也一命归西。那处房子多年来一直闲着,从来不上锁。村里要是来个锡匠、木匠什么的手艺人,就在那落脚做活。
说来也奇怪,当他们走到孙姑娘家门前的水塘边上时,弹棉花的声音突然消失了。
“我刚才明明听见,声音是从那屋子里飘出来的,这会怎么没动静啦?”
“我们过去瞧瞧不就得了。”小东西说,“可是可是——”
“怎么啦?”
小东西把那两根麻花左看右看,眼睛上下翻一动,似乎在算账:“两根麻花,外婆一根,还剩下一根,是给喜鹊呢?还是给你爹宝琛呢?”
“你说呢?”
“给喜鹊吧,宝琛不高兴,要是给宝琛,喜鹊又不高兴。”
“那怎么办?”
“我看不如这样吧,谁也不给,我把它吃了吧。”小东西认真地说。
“那你就吃了吧。”
“那我真的吃了?”
“吃吧。”老虎道。
小东西不再犹豫,立刻咯嘣咯嘣地吃了起来。
院子里静悄悄的,到处都是杂草。东边的一处厢房原先是灶屋,屋顶都坍陷了,屋门也已松坏,杂草把门槛都遮住了。院子的尽头是厅堂,门开着,院子里明亮的阳光使它看上去显得一片黝黯。两侧是卧室,各有一扇小窗,窗纸由红变白,残破不堪。草丛中有一架木犁,一座碾磨,都已朽损。
老虎走进厅堂,看见屋子的正中用长凳支起两块门板。门板上堆满了棉花。
弹棉花用的大弓就靠在墙上。
屋子里到处是棉絮:梁上、瓦上、椽子上、墙上、油灯上哪儿哪儿都是。弹棉花的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
“奇怪。”老虎讶异道,“刚刚还听到当当的声音,怎么这一会儿就没了人影呢?”他拨了拨弦,那大弓就发出“当”的一声,把小东西吓得一缩脖子。
“人家吃饭去了吧。”小东西说。
通往两边卧室的门,有一扇敞着,门楣上结着一张蜘蛛网。另一扇则关得严严的。老虎用手轻轻地推了一下,里面似乎上了闩。弹棉花的人说不定就在屋里,他想。可他在屋干什么呢?老虎用力在门上拍两下,嘴里喂喂地叫了两声,没有动静。
“我有个主意。”小东西忽然道。
“什么主意?”
“干脆,我把最后这根也吃了吧!”他还惦记着那根麻花。
“你不是说要留给婆婆吗?”
“要是婆婆问起来,我们就说孟婆婆没给,你说行吗?”他问道。
老虎笑了一下:“傻瓜,你不说,你婆婆怎么会问?”
“那我就吃了。”小东西两眼直勾勾地盯着手里的麻花。
“吃吧,吃吧。”老虎不耐烦地朝他挥挥手。
老虎看见,墙角有一张小四仙桌。桌上放着水烟壶,点烟用的卷纸,一只口罩,一碗凉茶,一把木榔头。
榔头边上还有一方绿色的头巾,头巾上还搁着一个篦头发用的竹篦子。这头巾和篦子都是女人用的东西。他的心往下一沉,顺手拿起头巾和篦子,闻了闻,隐隐还有一阵香粉味。这头巾他好像在哪里见过,只是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了。
他再次看了看那扇关着的房门,想了想,心咚咚地跳起来,难道这屋子里有一个女人?
如果弹棉花的人也在里面,他们大白天闩着门干什么呢?
“咱们走吧。”小东西已经吃完了麻花,正用舌头舔着手心的糖稀,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
他们俩一前一后出了院子,老虎一边往外走,一边回过头来朝后面看。当他们走到孟婆婆家屋外的弄堂口的时候,又听见弹棉花的声音“嗡嗡橐橐”地响起来了。
“真是见鬼了。”老虎忽然站住了,对小东西说,“我们刚走,他那里又弹上了,他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干吗呢?”那房子里平常没有人住,哪来的女人用的篦子和头巾?那究竟是谁的东西?它怎么看上去那么眼熟?老虎跟在小东西身后,闷闷地往家走。当然他想得最多的还是子虚乌有的男一女之事。他的眼前浮现出一个个女人的脸来。他甚至想重新回去看个究竟。
“你说,”他紧走几步,赶上了小东西,扳着他的肩膀,喘着气,小声道,“你说,要是一男一女,大白天关在屋里,他们,他们会做什么呢?”
“那还用问,日呗。”小东西道。
他们走到家门口,看见一个佝偻着背的老婆子搀着两个孩子,正朝院子东张西望,“不错,就是这儿了。”
老太太自语道。
“你们找谁?”他们走到近前,小东西问道。
老太太看了他一眼,不搭话,径直进了院子。
他们一进院子,就扑通跪倒在天井的地上,号啕大哭起来,把正在收帐子的喜鹊吓得大喊大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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