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母亲早早起来,带着秀米、翠莲和宝琛赶往长江对岸的长洲。喜鹊和老虎留下来看家。临走时,张季元冷不防从后院走了出来,睡眼惺忪的样子。
脸也没洗,却一揉一着眼屎,拍着宝琛的肩膀说:“我与你们一同前去,如何?”
宝琛先是一愣,继而问道:“大舅,你知道我们去哪儿吗?”
“知道,你们不是要去长洲买米吗?”张季元道。
一席话说得母亲和翠莲都笑了起来。翠莲对秀米低声道:“买米?咱家每年佃户收上来的稻子,卖还来不及呢,这白痴竟然还要咱们去买米!”
宝琛笑道:“我们去买米,你去做什么?”
张季元说:“我去逛逛,这几天心里闷得慌。”
“你若肯去,那是最好,万一老爷发起疯来,我一个人真怕是弄他不住。”
宝琛道。又回头看看母亲,似乎在征询她的意见。
“既是如此,秀米你就不要去了。”母亲想了想,皱着眉头道。
母亲话音刚落,秀米突然把手里的一只青布包裹往地上重重一摔,怒道:“我早就说不想去,你死活要我跟你一块去,到了这会儿,又不让了,我也不知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这么一叫,自己也吓了一跳。母亲呆呆地望着她,半天说不出话来,那眼光就像是不认识她似的。母女俩目光相遇,就如刀锋相接,闪避不及,两双眼睛像是镜子一般,照出了各自的内心,两人都是一愣。
翠莲赶紧过来劝解道:“一块去吧。老爷果真出家当了和尚,只怕是也劝不回,秀米去了,也好歹能让他们父女见上一面。”
母亲没再说什么,她一个人在前面先走了。走了几步,却又扭过头来看她,那眼光分明在说:这小蹄子!
竟敢当众与我顶嘴!只怕她人大心眼多,往后再不能把她当孩子看……
翠莲过来拉她,秀米就是不走。张季元嘻皮笑脸地从地上拾起那个青布包裹,拍去上面的尘土,递给秀米,给她做鬼脸:“我来给你学个毛驴叫怎么样?”
说完,果然咕嘎咕嘎地乱叫了一通,害得秀米死命咬住嘴唇,屏住呼吸,才没让自己笑出声来。
母亲和宝琛走在最前面,翠莲和张季元走在中间,只有秀米一个人落了单。
普济地势低洼,长江在村南二三里远的地方通过,远远望去,高高的江堤似乎悬在头顶之上。很快,秀米就可以看见江中打着补丁的布帆了,江水哗哗的声音也随之变得清晰可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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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当这时,张季元就掉过头来看她。
秀米心头的那股火气又在往上蹿,她觉得所有的人和事都有一圈铁幕横在她眼前,她只能看到一些枝节,却无法知道它的来龙去脉。她长这么大,还没有一件事让她觉得是明明白白的,比如说,张季元和翠莲在说笑,她只能听见他们笑,却不知他们为什么笑,等到她走近了,那两个人却突然不说话了。秀米就像是跟自己赌气似的,故意放慢了脚步,可前头两个人见她落得远了,又会站在那儿等她。等到她走近了,他们也不理会她,仍旧往前走,说着话,不时回头看她一两眼。快到渡口的时候,秀米忽然看见两个人站住不动了。
在他们前面,母亲和宝琛已经走上了高高的堤坝。她看见翠莲将一只手搭在张季元的肩膀上,将鞋子脱一下来,倒掉里面的沙子。她竟然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而张季元竟然也用一只手托起她的胳膊,他们竟然还在笑。
他们根本就没有理会她的存在,他们又接着往前走了。她开始在心里用最恶毒的念头诅咒他们,而每一个念头都会触及到她内心最隐秘的黑暗。
渡口上风高浪急,混浊的水流层层叠叠涌一向岸边,簌簌有声。谭水金已经在船上挂帆了,宝琛也在那帮忙。小黄毛谭四正从屋里搬出板凳来,请母亲坐着歇息。高彩霞手里端着一只盘子,请母亲尝一尝她刚蒸出来的米糕。翠莲和张季元隔着一艘倒扣的小木筏,两人面朝晦暗的江面,不知何故,都不说话。看见秀米从大堤上下来,翠莲就向她招手。
“你怎么走得这么慢?”翠莲说。
秀米没有接话。她发现翠莲说话的语调不一样了。她红扑扑的脸晕不一样了。
她的畅快而兴奋的神色不一样了。
秀米觉得自己的心不断往下沉。我是一个傻瓜,一个傻瓜,傻瓜。在他们的眼里,我就是一个傻瓜。秀米手里捏一弄着衣襟,反反复复地念叨着这几句话。好在高彩霞端着米糕朝她走来了。她让秀米吃米糕,又让谭四叫她姐姐,那小黄毛只是嘿嘿地笑。
水金很快升好了帆,招呼他们上船了。当时江面上东南风正急,渡船在风浪中颠簸摇晃。秀米走上跳板,张季元就从身后过来扶她,秀米恼怒地将他的手甩开,嘴里叫道:“不要你管!”
她这一叫,弄的满船的人都吃惊地看着她。
一路上谁都不说话。船到江心,太阳从厚厚的云层里露了脸,透过帆船的竹篷,像铜钱一样在船舱里跳跃。张季元背对着她。阳光将一道道水纹投射在他的青布长衫上,随着船体的颠簸而闪闪烁烁。
他们抵达长洲的时候,已经过了中午了。陈记米店坐落在一汪山泉冲刷而成的深潭边。潭水清澈,水雾弥漫。一座老旧的水车吱吱转动,四周一片静谧。潭边一处茂密的竹林,一直延伸到半山腰上。老板陈修己和那个伙计早早迎候在店门前。母亲让宝琛拿出预先备好的一锭银子,交与陈老板,权作谢礼。那陈老板与宝琛谦来让去费了半天口舌,死活不肯收。几个人寒暄多时,陈修己就带着他们穿过那片竹林,来到竹林后边的小院歇脚。
这是一座幽僻精致的小院。院中一口水井,一个木架长廊,廊架上缀着几只红透了的大南瓜。他们在堂前待茶。老板说,这座小院已经空关了一年多了,屋顶上挂满了蜘蛛,今天上午他刚叫人打扫了一遍,“你们权且凑合着对付一两个晚上。”
翠莲问起,这座小院倒也干净别致,怎么会没人住?老板呆呆地看了她半晌,似乎不知从何说起,长叹了一声,就抬起衣袖来拭泪。母亲见状赶紧瞪了翠莲一眼,岔开话头,问起了米店的生意。老板看来悲不自胜,胡乱答了几句话,借口有事,就先走了。
秀米和翠莲住在西屋,有一扇窗户通向院子。窗下有一个五斗橱,橱子上摆着各种物件,但被一块红绸布遮住了。她正想揭开绸布看看,忽然看见张季元一个人探头探脑的走到了院子里。
他似乎对这里的一切都感到新鲜。走到木架廊下,用手指轻轻地碰了碰悬在头顶的南瓜。然后,他看见木架下搁着一张孩子用的竹制摇床,就用脚踢了踢。
厨房边摆着两只盛水的大缸,张季元揭开盖子朝里面看了看。最后,他来到那口井边,趴在那口井上,一看就是好半天。这个白痴,一个人在院子里东瞅西看,也不知道他在看什么。
翠莲倒在床上,没话找话地跟秀米唠叨。秀米似乎还在为早上的事生气,因此对她不理不睬,勉强说上一两句,也是话里带刺,连她自己都觉得有点过分。
翠莲倒是步步地退让,假装听不懂她的话,歪在床上看着她笑。母亲进屋来找梳子,她连看也不看她,兀自站在窗前,一动不动。母亲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又是摸她的头,又是捏她的手,最后轻轻地搂着她的肩膀道:“走,到我屋里去陪我说说话。你别说,住在这么个小院里真还有点人呢。”
晚饭就安排在米店里。一张八仙桌紧挨着扬秕谷的风箱。在风箱的另一侧,是舂米用的大石臼,四周的墙上挂满了大大小小的网筛和竹匾,墙角有一个稻箱,一撂巴斗。空气中飘满了细细的糠粒,呛得人直咳嗽。
饭菜还算丰盛,陈老板还特地弄来了一只山鸡。母亲一边和老板说着话,一边往秀米的碗里夹菜,同时拿眼角的余光斜斜地兜着她。母亲对她这么好,还是第一次。她的鼻子酸酸的。抬头看了母亲一眼,她的眼睛里竟然也是亮晶晶的。
吃完饭,张季元一个人先走了。母亲和宝琛陪着陈老板没完没了地说话,秀米问翠莲走不走。翠莲手里抓着一只鸡脑袋,正在用力地吮吸着,她说她呆会儿要帮着人家收拾碗筷。
秀米只得一个人出来。她担心在回屋的路上遇到张季元,就站在门外的一棵松树下,无所用心地看着山坳里的灯火,脑子里乱七八糟地想着白天的事。那灯光像是星星撒下的金粉,浮在黑黢黢的树林里,看得她的心都浮起来了。她的心更乱了。
她估计张季元差不多已经回到那座小院了,才沿着米店山墙下的一条小路往前走。走到那个黑森森的竹林边上,她看见张季元正坐在一块石头上吸烟。他果然在那儿等她。跟她隐隐约约的预感一样。天哪,他真的在这儿!她的心又怦怦地跳了起来。她屏住呼吸,从他的身边经过。那白痴还在那儿吸烟,红红的烟火一闪一灭。她走得再慢也没有用。那白痴什么话也没说。他难道没有看见我吗?
就在秀米走过竹林的同时,张季元忽然没来由地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道:“这陈老板,家里刚死了人。”
就这样,秀米站住了。她回过身来,看着她的表哥,问道:“谁告诉你的?”
“没人告诉我。”张季元朝她走过来。
“那你怎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张季元说,“而且不止死了一个人。”
“你自己胡编罢了,你凭什么说人家死了人?”
“我来说给你听,你看看有没有道理。”
他们在这么说话的时候,实际上已经并排地走在竹林里,竹林里已经有了露水,湿湿的竹枝不时碰到她的头,她就用手格开。因为说起一桩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事,她剧烈跳动的心此刻安宁下来。张季元说:“你还记得翠莲问那陈修己,这么好的小院为什么没人住,老板抬手拭泪吗?”
“记得……”秀米低声道。她不再害羞了。即便是表哥的胳膊碰着她,她也不害羞。
“我刚才在院子里看见,南瓜架下搁着一只孩子睡过的摇床,说明这个院子里是曾经有过孩子的。”
“那孩子到哪里去了?”
“死了。”张季元说。
“怎么会呢?”秀米吓了一跳,停下脚步,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的表哥。
“你听我慢慢说。”张季元那苍白的脸上掠过一丝笑容。他们俩又接着往前走了。
“院子里有口井。我去仔细地察看过,那是一口死井,早已被石头填平了。”
张季元道。
“可他们干吗要把井填死了呢?”
“这井里死过人。”
“你是说那孩子掉到井里淹死了。”
“那井壁很高,而且有井盖,井盖上压着大石头,孩子是不可能掉进去的。”
张季元伸手替秀米挡住纷披的竹枝,却碰到了她的发髻。
“那你说,孩子是怎么死的?”
“病死的,”张季元说,“我和宝琛住的那间厢房,墙上贴着祛病符,说明孩子病很重,陈老板还替他做了降神会,请了巫婆来驱鬼。但那孩子还是死了。”
“那死在井里的又是谁?”
“孩子的母亲。她是投井死的。”
“后来,陈老板就把井填实了。”秀米说。
“是这样。”
“后来,陈老板在这座房子里也住不下去了。”
“是这样。”张季元说。
他忽然停了下来,转过身来,看着她。他们眼看着就要走出这片幽暗的竹林了。月亮已褪去了赤红色的浮晕,像被水洗过一般。她听见流水不知在什么地方响着。
“你害不害怕?”张季元柔声问她。他的嗓子里似乎卡了什么东西似的。
“害怕。”她的声音低得自己也听不见。
张季元就把一只手搭在她的肩膀上,说:“不要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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