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下午薛怀安见到拿着绿骑指挥使手谕回来的常樱时,忍不住问:“我说,你哭过了吧?”
常樱愣怔一下,脸上露出尴尬之色,却矢口否认:“谁哭了,好端端的我哭什么?”
“因为女人就是爱哭,就算是‘绿骑之剑’,毕竟也是女人,伤春悲秋什么的也是正常。”
“只有你这种被关在牢里闲得没事干的人才会伤春悲秋,可真是讨人嫌的家伙。”常樱没好气儿地骂道。
“我怎么会伤春悲秋,我一般也就是因为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而独怆然涕下罢了。”薛怀安说完,拿出条帕子递到常樱面前,微笑言道,“擦一下脸,若是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哭过,要记得有种叫泪痕的东西。”
常樱接过帕子,发了狠劲儿去抹脸,也不知是想把脸还是想把帕子擦破,边擦边说:“什么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你脸皮可真够厚的,我怎么会为了你这种人讨指挥使大人的骂。”说完,不知怎么,心里生出股没来由的怨气,就是很想打眼前这个讨人嫌的家伙,便突然挥出一拳。
拳上并没有蓄力,薛怀安半分不躲,受了这一拳,道:“原来是被指挥使大人骂了,真对不住,欠你人情太多,以后定当报还。”
冷不防,一直没个正经的薛怀安说出这样一句正经话来,常樱有些不适应,倏地收回拳头,退后半步,瞪了他一眼,支吾说:“谁,谁让你还了,我做这些可不是想要你报答,我是,我是想……”
常樱只觉一时心上迷茫,也不知是想要什么,顿了顿终于找到个理由:“是想知道这案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说起案子,薛怀安顿时眼睛一亮,道:“嗯,这案子我已经想出了七分,就差一些证据,然后才能前后连贯。”
“差什么证据呢?”常樱问,却是有些心不在焉。
“一是在等初荷找到一样东西,二是我还没验过尸,尸体常常能告诉我很多东西。”
“初荷那边先不用管,验尸这事却难了。且不说那些匪人的尸首早就埋了,单说这验尸是崔执下面的人负责的,如何能给你看验尸记录呢?”
薛怀安听常樱说起这事,也忍不住皱了眉,道:“是啊,这才是我的第一大难事。”
常樱看他愁眉苦脸的样子,摇摇头,有些无奈:“你的第一大难事是要应付刑部的问案吧。”
“刑部该怎样定我的罪便定吧,作为锦衣卫我确实有行事不当之处,牢狱、苦役还是贬官我都认罚,但是,我一定要先把这案子破掉,我要知道,是谁定下了这般计策,用了这些物料,想了这等法门,这应该不是宁二所能想到的,也不大像是傅冲,应该还有个人,他是谁?”
薛怀安说这话的时候,常樱只觉他的眼睛虽然望着自己,眼光却仿佛落在另一个世界里,因而有一种难以言说的痴态,就像一心只惦记自己游戏的顽童,世间纷扰、等闲过客于他都如不存在一般,眼里心里唯有自己的那场欢乐。
站在这样近的距离,被这样远的眼光望着,常樱忽觉莫名黯然,终于明白,原来,所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却是这般寂寞的滋味。
极低极低的一声轻叹,却不是常樱。
薛怀安和常樱同时望向叹息的方向,但见崔执站在狱门外。崔执隔着狱门的铁栅栏朝二人拱手施礼道:“打搅了,听闻常百户提审了薛总旗,不知道常百户审得如何,而薛总旗何时又犯了涉及帝国安全的案子?”
常樱虽然比崔执年纪轻,官位却高,见他如此说,便板起脸来,拿出绿骑百户的气派,说:“这位应该就是崔执崔总旗吧,既然崔总旗知道绿骑的案子涉及帝国安全,似乎不该多问。”
崔执听了,脸上仍是一派严肃,不见气恼,道:“常百户说得对,是下官僭越了。只是下官可否在常百户审完之后,同薛大人也说几句呢?”
崔执言辞客气却暗藏陷阱,可同样身为审讯高手的常樱却没那么容易上当,她脸上浮起一个礼貌的笑容,答道:“崔总旗有什么话现在就问吧,本官的案子一天两天也审不完,恐怕到刑部衙门问案之前,人都要扣在本官这里。”
一个交锋,崔执便知道眼前这位被称作“绿骑之剑”的女子绝不可小觑,便道:“那好,下官就在这里问,常百户还请有所回避。”
常樱打开了狱门,却并未显出要回避的意思,闪身让崔执进来,说:“崔总旗,不好意思,我们绿骑的规矩是,嫌疑要犯绝不能和绿骑以外的人单独相处,所以本官不能回避。”
常樱的理由冠冕堂皇,崔执自是无可奈何,淡淡笑笑,进了牢房。
绿骑牢房和刑部大牢比起来,可谓天差地别。里面床铺桌椅一应俱全,桌上还摆着壶热茶,却不知是不是薛怀安得的优待。故而,薛怀安看起来丝毫没有关在大牢的自觉,如在家中款待客人一般,热情地笑着迎上去,略一施礼,道:“崔大人请坐。”
崔执见他如此这般模样,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道:“薛大人别来无恙,还是这般没心没肺,所以才落得这般田地。”
薛怀安一愣,思索一瞬,才有些明白其意,回道:“可不是,因为过去少不更事,总是对人掏心掏肺的,这才没了。”说罢,给崔执倒了碗茶。
崔执拿起茶碗,吹一吹,舒展开眉头,喝了口茶,说:“原来你也明白啊。宁霜这人不简单吧,早说叫你别管,却这么爱管闲事,把自己搭进去了吧。”
“但我想不通她为何这么做,况且,也没有任何证据说是她,只不过,傅冲最后这一手,着实有些狠了。”
崔执冷哼一声:“他是江湖中人,心里便从未有过王法。”
薛怀安摇摇头:“可我总觉得不是那么简单,应该还有别人。”
崔执听他如此说,便想起刚才在狱门外听到薛怀安所言,问道:“你果真只是想查出案子最后的真相?”
“自然,否则还能怎么样?”薛怀安不解反问。
崔执肃着脸盯着他的面孔看了看,似是下了什么决心,表情一松,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来,说:“来的路上我还在犹豫是不是该给你,刚才在门外听到你说话,这才决定了。”
薛怀安打开信封,见是折叠整齐的两页卷宗纸,正是这次劫案最后几个抢匪的验尸记录。他忍不住咧嘴笑道:“我就说,你和我一样想知道谜底。”
崔执笑笑,随即又恢复了严肃的神情,道:“你且看看,我手下验尸之人是不是还过得去。”
薛怀安拿起验尸记录来细看,也不禁感叹崔执督御下属有方且手下颇有能人,这一份验尸记录写得条理清晰,细节完善,可谓滴水不漏,各种根据验尸得来的推论也都逻辑严密,证论有据。
“就是说,死了三个抢匪这事,是根据最后被炸烂的尸体碎块儿分析出来的?”薛怀安一边看一边随口问,但并未等崔执回答,他便继续自言自语道,“嗯,很有道理,胯骨碎片这里分析得极是,应是两男一女。”
“一男一女在里间,另一个男子在外间。里间的尸体碎块儿上都没有粘连任何织物,大概炸死之前都是裸身的,正在风流快活吧。从尸体来估计,当时的情形恐怕大约是,外间的男子先听见了动静,取枪要出门看看,爆炸的时候估计他已经一只脚迈出了门,所以,尸体留存下来的比里间那两个要多。里间的男子,估计是听到了外间的动静,没顾上穿衣服,先去拿枪,然后就被炸死了。”崔执说道。
“你认为,两人根本没有还击,也就是说,傅冲并非在和二人枪战中不慎击中抢匪藏着的火药,引起了大爆炸?”
崔执点点头:“对,我是这么认为的。因为傅冲根本没必要和二人枪战,他事先一定知道那屋子地下埋了火药,且知道在什么地方可以引爆。”
薛怀安立时抓住引起他兴奋点的东西,追问道:“崔大人是如何推论出此事的?”
“不是推论,只是设想。那里面炸得一片狼藉,从现场来看,里间和外间地下各有一个剧烈爆炸留下的大坑,我想,这两个屋子的地下可能事先就埋了火药。说实话,我从未见过这般厉害的爆炸现场,这些匪人难道装了一屋子火药吗?”
薛怀安想起他和初荷发现的爆炸力惊人的黄色炸药,刚要对崔执解释说,匪人那里爆炸的炸药可能没有崔执以为的那样多,却想起初荷曾经说过,关于这种黄色染料可以当炸药用的事如无必要千万不要多说,恐怕被用于邪恶之处,于是动了动嘴,终是没有开口。
崔执见他欲语还休的模样,却是会错了意,以为薛怀安觉得自己的设想太过草率,又补充道:“我还去问过附近的居民,他们说在爆炸前听到了几声枪响。有人说是两三声,有人说是五六声,但不管究竟是几声,并没有人听到过长时间的枪战,所以,就算是开了五六枪吧,且这五六枪都是傅冲开的,怎么就好巧不巧击中了火药桶,真是够走运。所以我估计,比较接近真相的推论是,傅冲早就知道怎么引爆那里的炸药,以他的武功,要想悄无声息接近那屋子也不难,但是他可能故意让里面的匪人听到动静,然后射杀了先出来的,再射死了里间的,并点燃连接火药的引线。至于枪声,很可能就是他点燃引线后又乱放了几枪,以便混淆视听。”
薛怀安听罢,连连点头,道:“这样的解释的确比较合理,但是,这些到了刑部问案的时候都做不得证据。傅冲可以说他就是这么幸运,好巧不巧,三枪就击中了匪人的火药桶,你当如何?”
崔执忍不住叹了一声:“是啊,这便是没奈何的地方。”
薛怀安亦是露出苦恼之色,道:“我倒是可以当个人证,证明傅冲在海上说自己发现匪人船只的时候是说了假话,但是这只能证明他有所隐瞒,作为审讯时打开他防线的一个突破口还可以,却算不得证据。且还需要高明的审讯者去问案,否则,傅冲这般聪明又心志坚定的人,就算被我们揪住这样的把柄,也不见得能说出什么有用的供词。”
常樱听两人说了这许久,到底也是查案之人,忍不住插进来,说:“还有,关于匪人之前就在屋中埋藏了火药的推断也不够有说服力。依照崔大人的意思,如果屋里只有匪人平时用的火枪弹药,不可能引起那么大的爆炸,所以应该是事前埋了炸药,而傅冲因为是同谋,知道这事,见事情要败露,就先下手清理掉痕迹。但你又怎么能证明,不会是匪人在屋中囤积了大量炸药想去再做些别的事呢?以宁家的财力,必然请来帝都最好的讼师,这样的破绽对方必然能发现。那宁霜且不说,她父亲是何等人物,你就算证据充足都不见得能从他那里讨得半点儿便宜,何况是这样的推论和假设。”
常樱说完,寻求认同般去看薛怀安,却见他拿着那验尸记录已经看得仿佛入了迷,右手抓住卷宗纸,左手在空中慢慢比画,口中念念有词,犹如魔怔了一般。
崔执也注意到薛怀安,唤道:“薛总旗,薛总旗,可是看到有什么不对?”
一连叫了数声,薛怀安才如梦初醒一般抬起眼睛,茫然看向崔执,缓缓问道:“怎么回事,缺一个左撇子?”
崔执虽然不明其意,但直觉告诉他,薛怀安定是发现了什么事关重大的线索,急急问:“薛总旗,请把话说清楚,缺了什么左撇子?”
薛怀安定了定神,指着验尸记录说道:“崔总旗手下之人的确精细,你看,他记下了这两个拿枪的匪人尸体都是右手握枪。加上我们在海上击杀的那个匪人,这些匪人里,有四个用右手的男子。而那具女尸,虽然无法判断是习惯用哪一只手的,我却知道她定然不是那日进入银号的匪人,进入银号的匪人有三个,看身形举止都必然是男人,我做了这些年锦衣卫,这个不会认错。而还有一人当时在门外望风,这人我没见过,但舍妹却是看见了。据她说,此人身材倒是瘦小,因此不排除是个女人的可能。”
“那左撇子是怎么回事?”崔执听不明白,又追问道。
“我回想了一番劫案发生那天的细节,可以肯定,进入金库的那个抢匪头领以左手持火枪,分明是个习惯用左手之人。所以说,死了的这四个,并不是全部的抢匪,缺了一个左撇子。”
“难不成正是傅冲?”崔执道。
薛怀安摇摇头:“不是,傅冲是右撇子,那人不是他。”
“那这死的四人加上缺的一人,便是有五人了,为何抢劫银号的只有四人?”常樱忍不住问道。
“这倒容易解释,所谓抢匪有四人只是我们看到了四人,假使还有人在什么地方负责接应,我们却不知道了,所以就算抢匪实则有五六人也不是没可能。我只是奇怪,傅冲假如是为了抹去痕迹,他为何会不知道还少杀了一人,他为何没去找那个左撇子?”崔执说道。
“崔大人,隐匿在那处民居的几人身份可查清楚了?”薛怀安问道。
“查出来了,三个男的都是湖广人氏,过去也都当过兵,分在同一个营里,去年年初返乡,因为家乡无地可种,来泉州找机会的。至于那个女子,负责当地的锦衣卫力士说,不曾听说那里有长期居住的女子,兄弟三人偶尔召妓倒是可能,且后来附近的妓院确实查到有个这兄弟三人常叫的姑娘失踪了,大约就是这死去的女子。”
薛怀安皱了皱眉头,问:“这几人中,没有一个人是会化学的吗?”
“应该没有,他们入伍前都是农人子弟而已。”崔执肯定地答道。
“这样的话,绝对缺了一个人。他们抢劫时用王水毁去了柜台栏杆,要知道,王水这东西,必须以浓硝酸和浓盐酸按比例配置,且只有在使用前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内提前配制好,现配现用,否则就没有那么强的腐蚀力。以这三个人的经历,都不像是懂得这些的人,这些抢匪里,应该有一个像化学家或者炼金术士这般的人物,只有那种人才通晓王水配制的法子和性质。”薛怀安说到这里,便想起了初荷,道,“看来,下面就看舍妹今天是不是能确认那东西是cau-uchu树胶了,如果是的话,那个还活着的左撇子,我们很快就会知道是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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