馨慧女学在人质风波结束之后便暂时关了十来天,一来是为了安定一下受惊学生的情绪,二来是因为这所女学是否会继续开下去尚未有定论。
馨慧女学的校长程兰芝是个二十四岁还未嫁的老姑娘,其父是惠安最大的茶商,靠与西洋人做茶叶交易发了大财。三年前她办女学时曾经说过要一辈子不嫁人,而如今却传出婚讯,故此以后她是在家相夫教子还是继续办学仍未有定数。
初荷一时没了去处,原本想天天躲在家中看书造枪,谁知杜小月非要搬来与她住几日,她不知如何拒绝,只得答应了下来。
杜小月算得上是初荷在馨慧女学中最好的朋友,除了两人都是父母双亡的身世,还因为整间女学里真正有心向学的恐怕也只有她们两个。
南明律规定女子初婚必须满十八岁,但朝廷办的公学是从八岁念到十四岁。公学毕业之后,家中有条件供养的男孩子大多继续去书院求学,而这些书院虽说没有明令不收女子,但女孩子进去的条件却极为苛刻,故而公学毕业之后女孩子又不够婚嫁的年龄,便往往无事可做。
由于很多女孩子都觉得与其在家中闲着等到十八岁出嫁,不如念些书打发时间,私人开办的女学便应运而生。
各个女学的课程不尽相同,初荷读的这一所在学制上几乎是完全模仿那些男子读的书院,暗地里有与那些书院一较短长的意味。可是毕竟大多数学生来这里的目的是交际和消磨时光,所以认真学习的并没有几个。
诗、赋这样轻松的课程还好,数学、物理一类艰深的学问,常常是选修者寥寥无几,初荷就是在数学课上结识了杜小月。
不过,退一步说,即使不是好朋友,初荷也没有立场拒绝杜小月。
杜小月在人质事件中虽然没有受伤,可是心理上却留下了后遗症,这件事杜小月一股脑怪罪在了薛怀安头上。
“怀安哥哥,我的后背又疼了。”杜小月说道,脸上现出极其痛苦的神情。
薛怀安的神情也是同样万分痛苦,道:“小月,西洋医生和中医郎中都给你检查过了,你后背的确没受伤。布朗医生不是说你这是精神上的问题嘛,治疗的方法唯有放松,绝对放松。你不放松,我有什么法子呢?”
“难道我不想放松,不想忘记那些可怕的事情吗?可是你看我嫂嫂那副刻薄嘴脸,我见了就只会更加紧张,原来还有女学可去,现下可是无处可躲了。怀安哥哥,你收留我吧,要不是因为你把那歹人杀死在我身后,血流了我一背,我不会得这怪病的。”
眼前少女可怜巴巴的恳求模样让薛怀安不知如何拒绝,只好答应让杜小月过来住几天。初荷知道了原本怕家中多出一个人来会不习惯,可杜小月经常出门,就算在家的时候也大多是一个人在自己屋中看书、写字,安静又不添麻烦,算得上很好的住客。
只有等到薛怀安回来,杜小月才会更加活跃一些,常问些百户所发生的见闻和薛怀安办案的逸事。每每讲到有趣处,总会瞪大一双眼睛,赞叹道:“真的吗,好有意思啊,怀安哥你很了不起哦。”
薛怀安受不住夸赞,立时红了脸,咧嘴嘿嘿直笑,立即投入百倍的精神把后面的故事讲得更加精彩绝伦。
初荷从来不曾这样赞叹过“花儿哥哥”,倒是骂他呆子的次数比较多。每每这个时候,她便用手比一个大大的“呆”字,然后瞪他一眼,转身离开。有时候还会不由分说地拉上一脸崇拜之情的杜小月,留下讲到兴头儿上的薛怀安在那里自娱自乐。
杜小月在初荷家比平日里似乎爱笑一些,只是初荷隐隐觉得,杜小月并不是真的很快乐。有那么几次,初荷恰巧看见杜小月发呆的模样,只见那原本就生得颇为楚楚可怜的小脸儿上,浮着浅淡的愁色,整个人如同画卷中伤春悲秋的仕女,哀美却又空洞得没有什么存在感。
初荷问她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她眼里的光如游鱼潜水一样沉入眸子深处,淡淡笑笑,反问:“初荷,人生这样长,你可想过将来要和谁一起过?”
初荷想也没想,指了指窗外在给院中花草浇水的薛怀安。
杜小月顺着她的手指凝望日光下浇水、剪枯叶的男子,低低叹一口气,说:“你们要能这样一直在一起,那可真好。难怪你都不懂什么叫寂寞!”
初荷心有所动,提笔写道:“你很寂寞吗?因为你哥哥对你不好?”
杜小月低头看字,再抬头的时候,脸上挂着笑,说:“初荷你别担心我,虽然有时候我很寂寞,可是,我也和你一样,找到了想要共度一生的人。”
“是谁啊?”初荷忍不住随手写出问句。
杜小月却早已心思飘走,没注意到纸上的问题,望着窗外忙碌的身影,陷入自己的世界。
这样状态的杜小月,会让初荷从心底生出一丝不安,她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整个人像脱了肉身,眼睛看上去盯着某处,实则是凝视着虚空,幽深的瞳孔里翻滚着风暴,不断旋转凝聚,只待某一个时刻就会喷薄而出。
初荷不能言语,问事情只得用笔写字,一来二去问不出个所以然,也就算了。只道是杜小月终究比自己大上几岁,心事本来就重,又住在哥嫂那里寄人篱下,听说在家里跟粗使丫头一样要干许多杂事,心里的不痛快多也是自然的事。
然而有时候初荷看见杜小月和薛怀安相处时的怡然与快乐,心里也会生出些莫名的情绪,想了几天,终于拉住薛怀安偷偷问:“花儿哥哥,你觉得小月如何?”
薛怀安正在看一本卷宗,眼睛从书页上离开,辨认清初荷的口型,顺嘴道:“很好。”
“娶做媳妇儿还不错吧?”
“应该还不错。”
薛怀安刚一说出这个答案,忽然“啊”地惨叫一声,原来是初荷一脚踩在了他的脚指头上,然后她便头也不回,气哼哼地跑了。
薛怀安揉着脚指头,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于是努力去回想刚才说了什么得罪到初荷,只是他刚才正在研究一个采花大盗的卷宗,完全是顺嘴胡说,随便应和初荷,心中一直想着案情,故此也搞不清到底哪句捅了马蜂窝。
隔了一盏茶的工夫初荷又转了回来,小小一张脸上带着委屈,道:“我想了想,要是必须有个人做我嫂嫂,小月我可以接受,毕竟,毕竟她很安静。”
薛怀安一愣,问:“你为什么这么说?人家杜小月又不喜欢我。”
“你真是呆子啊,难不成你非让人家小月说出来喜欢你才可以吗?她可是女孩子家。倒霉的杜小月,怎么会喜欢上你呢?”
“我说初荷,那些都是你自己乱猜的吧,我可没看出杜小月有半点儿那种意思来。我告诉你,你们这些小丫头少想这些七七八八情情爱爱的事情,外面有个采花大盗在流窜呢,当心把他给招来。”
初荷不怕他吓,却故意做出惊恐害怕的模样,说:“啊,真的吗?好可怕啊花儿哥哥,怎么办?怎么办?我最害怕采花大盗了,他把你这朵大狗尾巴花儿采去了可怎么办?”
薛怀安被初荷又是装害怕又是比手语的滑稽模样逗得直笑,以夸张的口气附和道:“是啊,该怎么办才好,我可是全惠安最有牡丹气质的狗尾巴花儿,真是怕死我了。”
初荷听了也笑,心头上原本一丝抓不住的轻愁不知道什么时候毫无察觉地散了。
这时候,“咚咚咚”一阵敲门声从院门处传来,薛怀安收了笑,紧跑几步走出屋子去开院门,开门一看,门口站着一个身姿修长的绿衣锦衣卫,正是多日不见的“绿骑之剑”常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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