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桐还是第一次从父亲这里,接触到二房私底下这笔经济账,一时倒是听得住了。二老爷也没有和女儿玩弄心机,便让善桐他身边坐下,低声道,“你舅舅是个有大志人,志向并不止于偏安一隅,还是想要走阁臣路子。他这几年来地方上历练,其实职位也不能算低。当年皇上把他打发出来,有没有私心栽培意思,爹也不敢妄言。但现皇上自己病入膏肓,心底还想不想得起来他这个臣子,可就难说了。”
他顿了顿,略带失意地叹了口气,这才续道,“而这一次往上打通关节之后,你舅舅要是能如愿回京,他一心要往上走人,手肯定不能伸得太长。京官穷困又是出了名,就算他们家可以自给自足吧,咱们不必再帮衬了,但人家家境不好,我们好意思开口要钱吗?三妞,爹也不是不想帮,也不是觉得不能帮,但……”
二老爷没往下说,善桐已经低声道,“大舅能够起来,对我们毕竟还是有利。现爹你虽然位高权重,但什么事都得跟着小四房大爷脚步走。要是大舅舅能够起来,您小四房大爷跟前,说话也都有力几分……再说,舅舅也不是志大才疏,扶不起阿斗,这几年还不是干得有声有色……没准时来运转,上京之后进步得,过几年真就有入阁希望了呢?”
没等二老爷回话,她眼珠子一转,又道,“不过这件事您说得对,不该由我们自个儿拿私房钱出来。这么大数目,我们也没有这个底气。——我看,这件事大可以向祖母说道说道……”
二老爷面色一动,露出了沉吟之色,善桐唯恐父亲没能体会到里头含义,便又补了一句,“虽说这些年来,您送回家钱粮多半是拿来赎回祖产了,但家里也不是没有现钱。都是一家人,难道大舅舅是我们亲戚,就不是家里亲戚了?恐怕没有这个道理吧——再说,是家里出面借,舅舅恐怕也就不好意思拖欠了——”
孩子还是略微有些急躁了。二老爷不禁微微一笑:个中文章被她这么一点,难免有些过露。其实说穿了无非就是这个道理:小五房家业有泰半都是靠二房挣回来,将来分家时候怎么分是另说,现家里说话,二房话语权,也应该要比兄弟们大了。
他有意要磨练女儿耐性,便没有马上答应下来,而是打发善桐,“你出去吧,爹好好想想,这件事,先别和你娘说。”
过得几日,冷眼看善桐,却还是言语安静行动和顺,不露丝毫忐忑不说。就是王氏那里,对自己动摇也还是一无所知,满心里依然以为这件事也就这么过去了。二老爷心底这才暗自满意,却也不无感慨:要是善桐是个男儿身,家里很多事,又何必闹得这么难看。
便准备和王氏商量着,由女儿带一封信回去向老太太解说个中原委,并邀老太太及全家人到西安来过年等等。不想才进了后院,王氏就和他商量,“卫太太又打发人来接善桐姐妹们过去做客,说是她外甥女儿从老家过来了,想念从前小伙伴。我想我们对卫家既然没有意思,就不必吊着人家,就回说了善樱这几天忌出院门,反而是请牛姑娘过来玩两天。你要是和卫大人遇见了提起来,可不要说漏嘴了。”
这样小事,二老爷哪里放心上,他随意地应了一声,反而勾起另一桩心事,“牛家这个外甥女,恐怕也是他们族内远房一支,和皇后娘娘也不算是近亲了吧?”
“虽不是什么远亲,但她母亲去得早,父亲又只是个秀才,出身也就是一般。”王氏瞥了丈夫一眼,“这是想为善檀相看媳妇?先不说牛家女不好沾边,就是她虽然美貌知名,但出身也太低了点,嫡长媳压不住妯娌们,将来纷争可就多了。”
“善檀亲事,咱们别插手就对了。”二老爷漫不经心地道。“她又不是宗房女,其实就是结亲了也没有什么,按现朝堂里势头,谁背后没有靠山?要紧是人品好、长得也好,我看说给楠哥或者梧哥倒不错。”
王氏眼神闪动,这一回,倒是没有埋怨二老爷把两个庶子放了嫡子前头,她沉思了片刻才道,“琦玉这丫头生得实是貌美如花,可人疼得厉害。要不是出身低,时运也低,只怕选秀入选就不是她族内那个堂姐了。说实话,楠哥配她,我觉得稍有不如。倒是和梧哥,也算得上郎才女貌……明日我留神看看,也就是了。”
两人又随意商议了几句话,二老爷便将善桐提议说出来,“这孩子倒是别出心裁,我看向老太太开开口,那是准能行。当时京城里,咱们也没少托赖大哥照顾。”
王氏很有几分惊喜,“这孩子!一句话也没和我透出来,悄无声息地倒是把关节打到你跟前了。”
又有些遗憾,“这一回还想留她多住一两个月,这样看来,要送信,她就又要赶日子回去了。还得靠她老太太跟前多美言几句呢……年纪虽小,我看家里几个儿女,就属她贴心,能帮忙。”
“赶着送回去也好!”二老爷道,“留这里,和一块鲜肉一样,什么人都想来咬一口。倒是耽误了她二姐——和善檀不同,桃姐亲事你就要上心了……”
他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地又添了一句,“说起来,含沁这一向倒是都天水,有一两个月没上门来了。”
“怎么,你还想把含沁说给善桃啊?”王氏不禁失笑。“其实轮职等也不是不配,五品女婿,岳父也还就是从三品呢,年纪也相当——就是你觉得好,那得你自己和大嫂说,别扯我出来背黑锅。”
“含沁从小聪明伶俐,办事又妥当牢靠,出身很差么?也不至于吧。”二老爷半真半假地道,想了想,又自失笑。“算了,按大嫂脾气,肯定看不上含沁,觉得他轻浮跳脱,又是孤家寡人,将来就是欺负善桃,都无人为她做主了。倒是你看善樱如何?”
王氏随口道,“你要觉得配,其实说着也配。不过樱娘怎么说是庶出了,做十八房当家主母,我看还是虚了点。再说,她那个绵羊一样性子,也不知道和含沁能不能合得来。老太太可都没惦记着她,想还是小二房善婷呢。听老人家意思,含沁自己又看不上。”
两人说了半日,依然说不出所以然来。王氏很就转了话题,“这一次桂太太生日办得大,到了几个月后肖太太肯定也要大操大办自己生日。你看这礼该怎么送才好,小四房那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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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年来常年怀着心事,确是历练出了善桐城府,她虽然也记挂着大舅舅官事,但忖度着自己提议,只要父亲真个仔细考虑过了,十有**是必定会答应,便也就若无其事地起居作息。因王氏还要时常带善桃出门做客,她便家和善樱一道做做女红,日子虽然枯燥,但好不必大伯母跟前立规矩学管家,对小姑娘来说已经算是难得休息了。
她和善樱提起来大太太跟前作息,“自鸣钟敲过五下就要起来,先见缝插针写了一百个大字,给祖母请过安,用过早饭。便要和二姐一起大伯母身边端坐着,家务事随时考问不说,就是田地里事,往年是怎么办,心里也要有数,还有家里亲戚红白应酬,往年是什么样份例,都送了什么礼来,我们回了什么礼过去。亲戚间彼此是否又联络有亲——都要一一记心里,好容易歇一个时辰,陪祖母说说话,去找善喜玩玩,午睡起来就要绣一个下午花,吃过晚饭没多久,自己就困得不行啦。”
善樱就吓得直吐舌头,自顾自庆幸,“还好大伯母对我还算和气,没抓那么紧过,现娘也和气。虽然也教我管家,但可没大伯母那样一板一眼。”
善桐望着她笑,轻声道,“其实也还好,二姐比我还受约束呢,祖母好歹疼我,她呢,跟母亲身边,连睡觉都得直挺挺。不然,你当她不爱玩?她也爱玩,就是自己屏着而已——”
善樱待要说什么,忽然又觉得心里不是滋味,想了半天,反而怔住了,半日才笑道,“也是期望高,才会管得那样严嘛——”她随即又高兴了起来,自言自语,“还好,要是大家都期望起我来,我要不累死,也得吓死了。”
又关心善喜,“她还好呀?亲事说定了没有?我看海鹏婶头发都要愁白啦。”
“可还不是?”善桐隔着窗子,望见两个媳妇进了院子,便一边起身,一边随口道,“她虽然年纪小,但海鹏婶也看了两年了。可惜愿做上门女婿,总归这儿那儿,都有些不妥,眼看着也耽误下来了。就是善喜本人提起来,也都透着着急……”
说着,便带了妹妹和王氏打了个招呼,垂花门边亲自站着等着,过了一会,果然牛琦玉便两个老妈妈陪伴下从抄手游廊进了后院。
两个小姑娘虽然交往不多,但彼此倒是颇为投缘,尤其琦玉惊人美貌,给善桐留下深刻印象。这经年不见,她也到了鲜花一样开放年纪,当年仿若璞玉一样未经雕琢楚楚风姿,果然次第盛放开来,仅仅是第一个照面,便让善樱发出了轻轻吸气声。就是善桐,也不禁瞧直了眼睛,由衷笑道,“琦玉,你是越来越漂亮啦!”
牛琦玉见到是她,也微微眯起眼来,打量善桐改变。她眸子非但黑白分明,而且亮得离奇,不过是轻轻一转,便似乎给她止水一样宁静面容,带来了一段动人涟漪。她笑着过来握住了善桐手,轻声道,“哪里有你这样夸人?我看你也出落得娉娉婷婷,可就心里说了,没夸到嘴上来。”
两人虽然经年不见,但见即投缘,竟然丝毫没觉得生疏。善桐又把善樱介绍给琦玉认识,乘两个人说话时,自己又多打量了琦玉几眼,心底略略纳罕地吸了一口气——琦玉美貌虽然慑人,但善桐也不是没见过能和她相较美人。
就是也说不上是巧合还是离奇,要不是近刚提到了他,善桐恐怕一时还真想不起来:虽然男女轮廓终究有别,但琦玉眉眼长开以后,居然和封子绣很有几分神似。
几个小姑娘很就熟稔了起来,一道进堂屋见过王氏,王氏也被琦玉美貌惊艳,握住她手仔仔细细地相看了许久,才笑道,“真是个挑不出毛病来大美人儿,偏偏又这么惹人怜爱,难怪你姑姑这样中意你,才离开多久,又要接到身边来养活。”
琦玉顿时绯红了脸,轻声细语,“伯母太客气了——”
又歉然道,“本来姑姑也要一道过来,偏偏老家又来了亲戚,一时就走不开。”
两边正寒暄,王氏又问琦玉家都做什么,说得入港时,忽然听到外面有人高声笑道。“娘、娘,你猜李先生今日给我寻了一本什么抄本回来——”
正说着,榆哥已经兴冲冲地掀帘子进了内室,众婆子连拦都来不及拦——因为王氏喜爱,榆哥又确未曾举业,他如今还是和姐妹们一样住后院,从侧门直入,确可以未经通传。
王氏忙道,“鲁莽!这里你妹妹有客人呢——”
话说了一半,望见榆哥神色,心中不禁一动,便抿嘴一笑,大有深意地看了琦玉一眼,才续道,“就算要进来,也该先通报一声才是啊。”
榆哥手里正捏着一卷书呢,本来还珍而重之,只是轻轻握住了书脊而已,现整本书却都被捏得烂了,他注视着琦玉,也不顾小姑娘脸上被他看出了两团红晕,已经低下头去望住脚尖,眼睛竟有些直勾勾,罕见地从外表上露出了呆气。还是善桐清了清嗓子,他才回过神来,忽然间又闹出了几年没见结巴,“我、我、我失礼了!世、世妹勿怪!”
王氏便若无其事地道,“也不要紧,你们都还小呢。既然撞见了,那就互相也行个礼吧。”
便让两人通过了姓名,榆哥站当地,连手脚都不知道如何放,看看琦玉就走了神,却又舍不得不看,虽然这是他母亲上房,却窘得鼻尖上都冒了汗。连善桐看了,都又觉得好笑,又有些替哥哥尴尬。倒是琦玉也不过羞涩片刻,便落落大方地抬起头来,和榆哥见过了礼。
男女有别,榆哥也不可能上房赖着不走,见过礼了,便退出了屋子。也不知是去研究他得那本书,还是回自己院子里发呆了。王氏待他出了院门,才歉然又亲切地对琦玉一笑,“冒犯牛姑娘啦。”
她便给善桐使了个眼色,善桐心领神会,起身笑道,“好啦,娘,咱们也别瞎客气了。琦玉你跟前,必定是不自,跟我一道回屋吃茶说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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