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老爷见善桐没有马上回答,反而凝着一双满是雾气桃花眼,似看非看地对着自己出神,心下倒是越发欣慰:孩子是真大了。
要是善桐一口答应,那么她就终究还是不大了解家中纷争症结所,就是看懂了家里症结,或者是已经开始排解祖母和母亲之间矛盾,才会对此一语,有这样大反应,与这样艰难抉择。
“你以为爹会瞒着你娘,是一心只想着祖母,偏心愚孝?”他和缓地拍了拍身侧,示意善桐又靠到了自己身边,才握住女儿手,低声道。“孩子,你大了,应当明白世间很多事,不可能有一个明确是非结果。就好比福安公主婚事,天下人、朝中人、宫中人,想怕都不全一样。若你是福安公主,你该怪谁呢?”
善桐触类旁通,已经明白父亲意思,她摇了摇头,低声道,“我知道,其实就算祖母待大堂兄和大哥一样——我想祖母心里也不是不看重大哥,但就算这样……”
“现再想从前事,根本已经没有一点用处了。”二老爷淡淡地道,“你祖母难道愿意看见榆哥这个样子?无非是病情来得又急又,并不是人力可以转移。大秦一年出痘子都要死多少孩子,难道每一个夭折幼童背后,都有一个人是错?”
毕竟是老太太亲儿子,二老爷立场,这件事上和善桐倒是有几分相似:虽然小姑娘也可以理解母亲不甘,但她却并不太怨恨祖母,至少,她也可以体谅到祖母不容易。
但就算如此,将榆哥病因瞒着母亲,也不是那么好操作。就算榆哥、四老爷并含沁都不会多嘴,但病治不好,王氏肯定要细问经过与权仲白所说病因,如果要瞒住母亲,那就得胡编乱造。这已经不是瞒,是说谎了,而这件事也不可能阳奉阴违。一旦自己这边答应了爹,回头要又被娘盘问出来话,父母之间再起争端不说,善桐是两边都落不了好。
“再说,现纠缠以前事,也没有太多用处了。”二老爷却没有注意到善桐思绪,而是徐徐道,“自从你们提到了权神医名字,我也多方打听,得知他确是天下有数神医,要不是为了皇上病情,他是不会到西北来。”
说到这一点,他不禁略带嘲讽地扯了扯唇角,轻声道,“依我看,福安公主婚事许得这么,就是因为皇上已经等不及要打通西域,俾可方便权神医行事。你别看他没有官职,其实现何家山,谁都可能出事,唯独权神医是一点事情都不能出。”
见善桐多少有些会意,二老爷又把话题给拉了回来,“权神医都要开颅才能治好,说是针灸只能治标。可以想见天下名医,也没有谁能根治了。当然,开颅我们是决不会开,风险太大了,我宁可榆哥就一辈子这个样子平平安安,也不要到老了,白发人来送黑发人……”
二老爷子女跟前,不论是和气还是生气,都一向给人以胸有成竹、智珠握之感,善桐从来都未曾想到父亲也有脆弱一面,可时至今日,父亲话语中终于听到一丝颤抖时候,她居然一点都不吃惊,而是大起孝悌之心,一时间恨不得一个心软,就要什么都依了父亲。但她毕竟是历练过,心思才一动摇,又坚定了起来,插嘴道,“娘肯定也是不赞同针灸,这我可以保证。除了哥哥自己,谁会同意这么丧心病狂事……”
言下之意,自然是就算告诉了王氏,二老爷也不会因为否决针灸,和妻子起了龃龉。
“这是自然,”二老爷嗯了一声,却道,“可你想过没有,榆哥病既然是个病,那就是可以治。不能治那是残疾,从前我们也拿不定主意,是残还是病,所以你娘虽然也寻访名医,但始终未曾乱了方寸。现你想想,要是知道了是病,按她性子,她能甘心不治么?权神医不能用针灸治,别神医行不行?江北神医都找过了,江南又如何?”
他不愧是王氏多年结发夫君,对王氏所作推测,连善桐都要点头称是。二老爷续道,“钱不算什么,要是榆哥真能治好,倾家荡产也不算什么。但你大哥是禁不起这样折腾,你知道不知道?身子经不得,我看他心里也很经不得。万一你母亲左了性子,带上他辗转各地去求那所谓名医,就算不管你大哥禁得住禁不住吧,万一遇到招摇撞骗之辈,把你大哥折腾坏了,那才是一辈子都要折损你母亲好胜心上。事已至此,再遗憾也好,不甘心也罢,你大哥是治不好了,孩子,你得体恤你大哥一点儿,这件事,咱们不能告诉你娘。”
善桐怔然无语,只觉得心里极是不舒服,可对着父亲,又说不出一个不字来。她不是没有听过别人数落母亲,也不是不知道母亲为人处事不可能面面俱到,但不论如何,她对自己亲生姐弟兄妹爱护,肯定是发自至诚。别事上瞒着母亲,她没有多少包袱,但榆哥这件事上,如果要瞒着母亲,不让她知道榆哥脑疾是一种疾病——虽然治愈希望非常渺茫,但终究还是可以治——终究接受榆哥是个有残缺人,管父亲说得也有道理,不能治和残缺也没有太大区别,但……但善桐就是没法痛痛地下个决心,不论是答应也好,拒绝也罢,似乎都要伤害到亲人,只去区别于究竟伤害是哪一方而已。
“再说你大哥,你也要劝着点儿。”二老爷见善桐不言不语,面上却似乎流露出了认可之色,便又自顾自地道。“我不求他闻达于诸侯,能够平安度过一生,不失为一种福气。进官场有什么意思?你看爹,满身风尘,累得跟个死狗一样,上官跟前根本就是一条狗,连想办点实事都要上下敷衍。市侩庸俗……不当官那才是福气呢,有檀哥、柏哥相帮,你二哥、三哥扶助,他一辈子太太平平是跑不掉,这个结巴要是能治好,好事,再捐一个监生身上,好歹也是个读书人。治不好也不要紧,没打算让他下场去考功名,也不用逼着他读书了,一辈子这样安稳地过,又有什么不好?”
他对几个儿子,素来都很严厉。虽然没有明说,但望子成龙压力,似乎已经不言而喻,沉沉地压了每一个男丁肩头。善桐从小接触到,都是母亲和姨娘们满口读书进步,考取功名光耀门楣等话语,此时听到父亲说起来,竟是已经为榆哥规划了一条轻松可期道路,一眼就能望到人生头。只要榆哥自己不是个败家子儿,富足一生竟是丝毫没有问题。这和母亲口中挂着“二房弱,大房强,你祖母又偏心”,祖母偶然提到“嫡弱庶强”,。几乎是两种截然不同思路,可两种思路似乎也都有道理……
见父亲已经不再说话,而是目注自己,显然是等待自己答复。善桐终于忍耐不住了,她嗫嚅出了心底第一个念头,“爹你这些话,应该直接同娘说,和我说,我……我……”
二老爷眼底失望之色,一闪即逝。他叹了口气,似乎是自言自语,“你娘要是能听进去,就不是你娘了。”
随即又振奋起精神,居然按捺下了这个话题,而是打听起了王大老爷一家人近况,“你舅舅西安住得还惯?”
父女俩毕竟多时不见,虽然善桐和父亲一番对话之后,已经显著地多了心事,但还是禁不住和父亲喁喁细语,依恋了老半天,直到午饭时分,二老爷才起身洗漱过了,等善榆、四老爷回来,一家人便团坐一起吃了一顿饭。
经过一上午休息,二老爷虽然还有些虚弱,但精神头儿却很足,他吃了几口饭,便安排道。“年后大动作,如今看来是**不离十了。我会这里住到开年过了十五,待什么都定下来了,再回定西去。到时候看榆哥情况,要是权神医说你不用针灸了,你们就全跟着我回去。要是还得跟神医身边,那就让妞妞儿、四弟跟着我回去,榆哥你是大小子了,也不用别人跟身边照顾。”
这个安排,显然是中了榆哥下怀,他虽然对父亲还有不满,但也低着头瓮声瓮气地嗯了一声。这才自顾自地大口扒起了饭。
二老爷看了他一眼,却没有责怪他粗鲁,而是又对善桐道,“你家收拾收拾包袱,爹帐篷另外一处地方,咱们到了下午就搬过去。吃过饭,四弟和榆哥跟着我,咱们去权神医那里拜访拜访,只可惜动身仓促,未能备礼。善桐记得回去和你母亲说,备一份厚礼送到良国公府上去,也算是全过了礼节了。”
毕竟是当家人,随口发话,已经把军中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条。吃过午饭,善桐帐中忙里忙外,把自己东西收拾好了,又请门口站岗两位亲兵帮着,把铺盖也打起来。一家人到晚间已经住进了二老爷位于后营里端大帐篷。以二老爷品级,还有三四个杂役帮着打水端菜,清扫卫生。除了善桐自己起居要自己打理之外,榆哥等人都觉得住得舒服多了。
往后几日,榆哥便每日里去权仲白帐篷里针灸,二老爷早出晚归,有开不完大会小会。善桐则足不出户,深恐自己一旦随意乱走,万一遇到了罗春再生出事来,日后就真不要做人了。她虽然住军营里,但对外间消息,知道得反而不多。就是四老爷回来,口中也都很少带出罗春等人消息,似乎现全军只知道有远方使者过来,却并不明白这群人身份。
因为眼看着就进了腊月,家中人却都没有衣,善桐索性派杂役往附近市集跑了一趟,买了一匹布来,预备给眼前三个男丁都做一双袜子。
从前她不喜欢女红,就是因为自己不做,底下人自然会做,就是做得再好,也不过是个绣娘身份。如今倒觉得能够给亲人们做点衣物,心中熨帖,已经抵得过辛苦,因此积极刻苦之余,也就无心外出走动。关了几天,居然也不觉得气闷,就连榆哥要拉她去权仲白帐篷里玩耍,善桐都道,“你针灸时候是要脱衣服,我又不能看,多不方便?”
二老爷毕竟是父亲身份,他不许榆哥开颅,榆哥就是闹出花儿来都没有大用。再说这孩子性子也实不是能闹出事,因此虽然郁郁不乐了几天,但这两天神色似乎也平常得多了,不再老耷拉着个长脸。并且因为二老爷把他当个大人看待,进出之间不许四老爷和善桐相跟,每日里都让他独自两顶帐篷之间往还,也不禁止他一些禁令较为松弛营地里打转闲晃,榆哥有时候居然也能露出笑脸来了。他劝了妹妹几句,“老闷着,万一闷出病来怎么办?帐篷里这么暖,你每天也要出来走走,碰一碰寒气!”
“神医身边待久了,说话都像是医生。”善桐忍不住就笑起来,搂住榆哥脖子甜甜地道。“大哥,你看你,已经根本就不结巴了。一天比一天好!”
榆哥一惊喜,说话倒又磕巴了起来。“真、真?”
“嗯!”就算榆哥病情有太多心结和痛苦,沉重到几乎没有人能够承担起来,但他结巴一天天见好,毕竟很值得开心。善桐掰着手指就算给哥哥听。“你看,你昨儿和我说了一百多句话里,我算了有七八十句都没打磕巴。今天就好了,到现,十句里才有一句是磕巴。咱也不贪心,就这样也能下场考试了。有了功名身,咱们比谁差啊?开颅?开什么脑袋呀,就这样就满好了!哥哥你说是不是?”
榆哥眼底闪过了一线阴沉,他望了妹妹一眼,微微一抿唇,又紧了紧怀抱,才道,“嗯,我妹妹说对,哥、哥哥听你话。”
善桐却没有看到哥哥眼神,按她视线看过去,只能穿过哥哥肩膀,看到帐篷口。——随着帘子被撩动起来,她也正想从哥哥怀抱里挣脱出来,可下一秒,她眼睛就惊喜地瞪大了。
“沁表哥!”善桐欢叫起来,一下推开了善榆,蝴蝶一样轻盈而速地飞到了含沁身侧,绕着他打转。“你回来了——还是囫囫囵囵地回来了!”
桂含沁一身铁甲上虽然还有斑斑血迹,但确人是极精神。这个一身劲装少年,也显示出了从未有过英武干练,虽然年纪还并不大,眉宇间犹有一丝青涩,但只要不开口,也满够唬人了——可他一开口又透了底了,那股子懒洋洋无赖气质,是一点儿都没变。
“瞧你说,手脚要不囫囵,我还回得来吗?”桂含沁顶了善桐眉心一下,哈哈大笑道,“还不来见过本将军——从今儿起,我也是真千户啦!”
有世袭千户衔,也领千户饷,但手底没有千户兵,一般都被叫做假千户。大秦开国日久,世袭子弟中很多都只是领个衔,真要他上战场,他第一个和你玩命。所以真假千户之间区别很大,假千户除了钱粮外大好处,就是不必从小兵做起,一旦有功,变成真千户要比别人容易很多。比如桂含沁,不过上了一次战场,就实打实地成了千户小将军,善桐和善榆对视了一眼,两个人眼睛都瞪得大无可大。善榆又是欣羡,又微微有些妒忌地问了一句,“含沁,你——你立功啦?”
可这问句,却被善桐爆发出欢叫声给淹没得彻彻底底,她真觉得这是十多天来第一个振奋人心好消息,欢呼之余,竟忍不住上前抱了抱桂含沁脖子,叫道,“沁表哥——真是——真是再好也不过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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