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过了多久,善桐这才渐渐醒转,只觉得头疼得厉害,稍微一动就有些晕晕,她左右翻动了几下,睁眼又揉了揉眼眶,这才发觉自己就睡堂屋里间条炕上,而油灯尚且没熄,祖母也根本没有躺倒,依然盘坐炕前。因炕大,正好就挡住了自己上半身。她也看不见炕边还坐了谁,一时间只听到祖母低沉声音道,“老九房行事真是让人看都看不透……”
还残留善桐脑中睡意一下就消散了开去,她稍稍挪动了一下,凑近了炕外,凝神听了起来。
“可不是,这事还是透了古怪。”却是张姑姑声音——善桐心中不禁有些说不出滋味:三婶四婶人就院子里,可是这样事,祖母却宁愿和张姑姑商量……“虽说天水隔得远,西安也不近,但这几十年来我们可从来没听说过老九房不是。都说老九房太太是公正严明,深明大义又厚道大度当家太太,怎么这样当家太太会操办出这样事来?庶子过继承嗣,真是不好听!”
祖母又沉默了片刻,善桐听到了清脆碗碟碰撞声,过了一会,她才道,“这是一回事,庶子过继且不说了。你听他口气,到天水时候顶多就是五六岁,他今年十三,真真去世八年……五六岁孩子才刚记事就被送到天水。这些年来和老九房不疏远也是疏远了,这个五品官她是费心机谋到手了,又送出老九房去?看不透,实是看不透。”
张姑姑也嗯了一声,她低声道,“伺候您抽一袋烟?”
紧接着就是打火石声音,与水烟袋轻轻磕着桌边碰撞声。长长安静之后,水烟那甜丝丝又带了辣味烟雾飘进了善桐鼻端,祖母声音也跟着传了过来。“不管怎么说,这门亲戚能认还是认了。他一个孤儿,天水住着,人家看着老九房面子不来挤他就不错了。要怎么金尊玉贵长大那也是没有事。桂家内里明争暗斗,我不信会比我们杨家好看到哪里去。能联络上这门亲,他是求之不得,我们……”
她没有说完,张姑姑已经插嘴进来,“年纪毕竟小了!能起到多少用处,还是难说……您要是想和老九房结亲,恐怕还得找找别路子。看看桂太太意思。”
“老九房我们是高攀不起。”老太太毫不犹豫地道,“人家是二品大员实权元帅,嫡长子不必说了,自然是门当户对人家。小四房那边嫡长孙女要是没有说亲,两边联姻倒也是美事一桩。就是嫡次子,恐怕桂太太都看不上善榴,倒是善桃也许能说这一门亲。”
张姑姑似乎有几分不以为然,“咱们也是正四品人家呢……”
“这不是正四品不正四品。”老太太略略抬高了语调。“海清西北做粮道已经是走了武将这条路了,西北耍枪杆子,哪个不要看桂家脸色行事?他要是还京城做翰林,这门亲事倒是说得。现这样,大姑娘过去了也没有底气……嫁妆要不够沉,压不住场子。”
“这也得看桂家长媳人怎么样了。”张姑姑也沉默下来,她慢慢地道,“不过上回西安那边过来说起,说是大公子还没有定亲……这要等也实是等不起。他们桂家规矩严,说亲得按序齿,大姑娘转过年就十七了。就是要说给桂家,那也是看二姑娘,三姑娘。”
老太太哈哈一笑,“三妞?三妞还小呢,年纪差得也大了,二妞又远。桂家这门亲看着是好,但内里未必真有那么甜。从前是觉得桂太太行事好,现看来也未必如此。我来往西安那么多年,从不知道老九房还有个庶子——听说桂将军身边也是近年来才有几个通房,按含沁年纪算,十几年前桂太太还年轻,老九房内宅就她一人独大,连一个开脸丫鬟都没有。这事,内里也许有玄机。”
没等张姑姑回话,老太太又道,“这件事回头问问含沁就行了,这孩子精明,闻弦歌而知雅意,很多事没准还真能帮得上忙,要能成事,我当然也乐见其成,能和桂家攀亲,谁不喜欢?开春后要是四红没来,这里战事又还好,你就去天水走走,和四红拉拉家常,问一问当时真真意思。要是真真也喜欢这孩子,那没得说,大家当亲戚处起来。唉,老马家虽然分支也不少,可是咱们嫡亲这一房留下血脉,现说起来也就是含沁一个外孙子了。能照应,还是要照应。”
说了这么久,老太太还是第一次提到了感情。
善桐只觉得身上隐隐有些发冷,甚至看着祖母背影,都没有了往常慈和。她虽然已经明白了母亲不得已,明白了很多时候人不能不算计。但祖母私底下和张姑姑分析起来,口气中冰冷,却是她从没有听过。一时间她甚至觉得祖母身影离得很远,就好像母亲算计祖母时候一样,祖母算计起桂含沁来,竟也是将他放到了秤上,连一点斤两都要算计清楚。到了后才补了一句轻飘飘:能照应还是要照应。这话竟虚伪得让她有些想吐。
如果桂含沁对祖母,对小五房没有用,祖母对他态度,还能不能那么宽和?老人家一辈子注重就是嫡庶之分,庶子入继承嗣,这要是杨家村里,这户人家是别想得到祖母好脸色了。就因为他是老九房出身,就因为现要给大姐说亲了,可能用得到他,就因为——
再说祖母自己不是看得很透?听她意思,姐姐到了桂家,日子可能怎么都说不上惬意。但就因为和桂家攀亲,能给小五房带来好处,祖母到底还是说了‘能和桂家结亲,谁不乐意’。
她总觉得,将一家人维系一起,应当是浓得化不开亲情。可就这时候,善桐感到了不对。她感到了这亲情之外,似乎还有很多别东西,左右着一家人一举一动,左右着他们一言一行。
她想了很久,也只想到了利益两个字。
一时间梧哥读书声,似乎又回荡她耳边,那是她无意间听耳中,当时以为转瞬即忘,可没想到到了此刻,这句话又跳了出来。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壤壤,皆为利往。夫千乘之王,万家之侯,百室之君,尚犹患贫,而况匹夫编户之民乎!
她不禁微微有些发抖,只觉得眼前天地,已经和记忆中那片宁馨净土,有了极大不同。
可下一刻,母亲声音又耳边响了起来。
“娘不是教你诈,是教你做人,这世上没有能分明清浊,黄河水还是浑呢!为人处事,妙就妙清浊两可之间,清到家浊到家,那也都不成!”
又过了很久,善桐才微微叹了口气,又翻过了身子,透过窗帘缝隙,望向了窗外泛着微光雪地。
是啊,娘也有算计,祖母也有算计,就是被人算计桂含沁,肯定也有自己算计。人活世上,又有谁能不算计?
忽然间,她想到了杨棋,想到了那个沉静而清秀小姑娘。想到她那个美丽却憔悴生母,想到了她们所居住低矮小屋,想到了她江南可能生活,想到了许家那个少爷话。
“姐弟两个联手,把我算计得好惨!”
看来,即使远天那一边江南,即使是比自己还要小杨棋,也都早开始了自己算计。
祖母和张姑姑对话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止住了,有人轻轻地推了推善桐身子,可善桐又已经困倦了起来,她摇了摇头,口齿不清地道,“要睡觉……”
不知是谁轻轻地道,“一直没有醒呢!”
然后就是祖母声音,“诸家那一位,是歇了宗房,还是歇了外九房那里?”
“就歇外九房院子里,”张姑姑语调也多了一丝无奈。“村子里有点余粮,四面八方都惦记着了。外九房也难,这两天往小二房跑得很勤——”
“哼!”祖母声音飘了起来,浓重睡意中,渐渐地扭曲了。“只是为了借粮事?我看不至于,小二房不是还有一个女儿……”
似乎随着一声清脆响,善桐世界又成了一片浓黑。她翻了个身,半边胳膊打到了祖母背上,自己却是无知无觉,很就梦中露出了甜甜笑。倒是让老太太和张姑姑相视一笑,都止住了话头。
“真是可人疼小妞妞。”张姑姑望着善桐红扑扑脸蛋,罕见地将喜爱露了外头,她为善桐掖了掖被子,低声道,“又憨又巧,巧得也让人心疼。也不像爹也不像娘,这可人疼性子,真不知道像谁!”
老太太眼神也柔和了下来,她忽然叹了口气,低声道。“要是真真那个亲生孩子没有夭折,倒和她是天生一对。门第也配得上,人品想来也是配得上。现,就得慢慢地访了。”
她又自失地一笑,“不要紧,她还小呢,不比她姐姐,这婚事真是已经迫眉睫,再拖不得了。”
想到善桐提到姐姐时,那发自内心发自天然仰慕,老太太又往后一靠,一边抽烟,一边徐徐地道,“你明儿到外九房串串门,看看诸家那个公子哥儿人品行事,再打听打听他说了亲没有。”
沉吟了片刻,又道,“等含沁过来了,再问问桂家内部事情吧。王嬷嬷说,王氏始终还是看好桂家……她要是始终不愿意女儿远嫁,我们也不能一手包办,能成全,还是成全。”
老人家办事从来是说一不二,这一次居然这样和软,脾气好得连张姑姑都有了几分不可置信。她想说些什么,看了老太太手腕一眼,又闭上了嘴巴——
老太太一手数着腕间念珠,神色竟是有了一线感伤。
“还是说说这借粮事吧。”张姑姑就轻声拉开了话题。“这一次不大闹一场,怕是不能完事了。就好像还嫌族里不够热闹一样……这当口又来了诸家,您看,咱们是不是得出面做做功夫了?”
屋内就又响起了低低絮语,惹得炕上小姑娘,睡梦中不满地动了动嘴巴,娇声呢喃着抗议了起来。“嗯……别、别吵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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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大早,乘着大家都来请安当口,老太太果然就干净利落地宣布了桂含沁身份。
“多年来亲戚们疏于走动,这一次含沁过来认门,虽说世道艰难,但一顿饭还是要。我让他今天忙完了过来认认门,和兄弟姐妹们都见一见,以后到了天水也有一门亲戚来往。”老太太淡淡地吩咐过了,众人虽然都有些惊奇,但自然也不会拂了她意思,都起身祝贺过老太太娘家亲戚有后。又说了就闲话,这才分头散去。
善桐因为昨晚没有洗漱,就祖母炕上混过了一夜,此时起来很是不舒服,惦记着要回家洗澡。便和祖母报备过了中午不过祖屋吃饭,一边和善榴出了屋子,一边拉着姐姐手笑道,“姐,我们回去,你打发我洗头成不成?”
因为王氏留祖屋,几个妯娌连三爷四爷都要和老太太商量借粮事该怎么办,这年该怎么过,因此这一番又是善榴带了弟妹们回家。善榆带着两个弟弟前头一溜小跑,两姐妹手挽手后头跟着,一边走,善桐一边就迫不及待地猴姐姐身上要撒娇。善榴被她闹得没法,只得笑道,“嗯,好,好,打发你洗头洗澡,你个小泥猴儿,恨不得一天洗三次澡,偏偏次次都要姐姐给你洗。”
善桐红了脸,笑嘻嘻地道,“人家本来也没想姐姐打发洗澡,可昨儿带那个许凤佳去小四房屋子,沾了一身脏,我自己洗我怕洗不好。六丑和六洲手劲太大了,我不喜欢她们打发我洗。”
她想到昨天遭遇,又迫不及待地将许凤佳古怪表现一一告诉善榴,姐姐耳边轻声细语地道,“要不是桂二哥来找我们,他就把我丢当院不管了!什么大家子弟嘛,根本行事是一点风度都没有!”
听到桂含春名字,善榴步子不由得就是一顿,她微微咬住下唇,想了想还是轻声问,“这么说……你倒是见了桂家二少爷几次了?”
善桐点头道,“嗯,怎么?”她虽然听到了祖母话,但对母亲心思却是一无所知,因此还不明白姐姐用意。只是难免也多看了善榴几眼,见姐姐蛾眉微蹙似乎心事重重,不禁大是关心,忙道,“怎么了姐?——是娘——”
话音未落时,两人刚转过了一个弯角,善榴忽然咦地一声,站住了脚问善桐,“那一位——是许家少爷呢,还是桂家少爷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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