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灰蒙蒙的,风卷着残雪扫过大地,第二军的中军广场上,两方人马正在静静的对持着,藏青色的牛皮软甲包裹着那些身经百战的年轻身躯,握刀的手青筋崩显。燕洵一身黑色战袍笔挺,中军大帐的帘子被撩开,他坐在铺着白虎皮的椅子上,目光冰冷的望着外面的人,语气平静的说道:“这么说,你们是又要反了?”
森冷的气息扑面而来,话里夹带的刀锋更是尖锐刺人,西南镇府使的官兵面皮紫胀,显然在极力的控制着自己的情绪。贺萧站在人前,年轻的将领并算不得英俊,但是鲜明的轮廓和铁血的军人气息让他整个人充满了凌厉的气质,此刻他伸手拦住身后激动的士兵,皱着眉缓缓说道:“殿下,你曾经答应过我们,对过往之事既往不咎。”
“我并没有食言。”燕洵淡淡一笑,眉梢轻轻一挑,眼底是淡漠而轻蔑的光:“外面跪着的,不是叛徒,而是逃兵。”
“我们不是逃兵!”
一声愤怒的喊叫突然传来,只见在广场的中央,三十多名身穿西南镇府使军服的士兵跪成一排,在他们的身后,是第一军寒冷的战刀,一名年轻的士兵激动的喊道:“无论是谁,都不能烧我们的军旗!”
一面染满了鲜血的白底红云旗破破烂烂的被扔在地上,其中一角已经被烧毁,乌黑大片,参差不齐。
燕洵眼梢淡淡的瞥了他一眼,鼻息间发出一声不屑的轻哼,他嘴角轻扯,牵起一丝淡淡的嘲笑。
“西南镇府使早在三日前就已经在这个世上消失了,还要军旗何用?你们袭击友军,大战之前深夜出城,就是背叛,如此蔑视军规,若让你们得过且过,燕北还有何军法可言?”
燕洵的声音突然凌厉了起来,他的目光锐利的扫过那些不甘的眼睛,蓦然挥手,寒声说道:“背叛乃是最大的罪过,我可以饶你们一次,却不能饶你们第二次,来人!将这些人军法从事,凡有不服者,一律按照同党处置!”
“殿下!”贺萧剑眉竖起,猛然上前一步,怒声大喝。然而只听唰的一声,一片雪亮的刀光突然晃过,两万禁卫军的战刀同时出鞘,动作快的惊人,转瞬间刀剑加身,却无一人发出半点声音。第一军的战士也齐齐上前一步,弓箭手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箭矢,弯弓搭弦,箭矢林立,满目狰狞。
第二军的军士们都惊呆了,这段日子,他们一直和西南镇府使的官兵们在一起,当初在北朔城上,也有过并肩作战的情谊,是以今日也是打着几分声援之情而来,只是现在看到燕洵和第一军的架势,他们却有些无所适从了。
西南镇府使如今仅剩下不到一千五百人,他们站在上万人的大军中央,身无兵刃,一个个握紧了拳头,满脸通红,面对着森冷的箭矢刀锋,双眼愤怒的几乎喷出火来。贺萧眼神环视,终于深深吸了一口气,沉声说道:“殿下这是要赶尽杀绝吗?”
燕洵高深莫测的笑了一笑,目光阴郁,好似看不见底的大海:“贺统领是有功之臣,自然不能和那些叛徒同日而语。”
“殿下!”
贺萧眼睛通红,缓缓上前一步,二十名禁军顿时迎上,将雪亮的刀架在他的脖子上,他却凌然不惧,一字一顿的沉声说道:“真煌之战,西南镇府使战死六千,赤渡之战,西南镇府使战死四千,风汀将军身中数十箭仍旧战斗不息,慕容将军于百丈崖设伏,箭矢滚石耗尽之后以大火拦阻敌人,活活葬身在烈焰之下,乌丹俞将军带着五百人,将大夏几十万大军整整拖了三日,最终孤军冲杀,死于乱军之中。北朔之战,我们孤军劲旅援助边城,死守城墙,一步不退。西南镇府使的忠诚,天地可昭,日月可鉴,北朔城内上万军民人人有目共睹,殿下这般对待忠臣,贺萧不服!”
“大胆!”第一军第三卫队的少将邱毅突然上前一步厉声喝道,如今他已经是燕洵禁卫军的副军长,是新近被燕洵从底层将领中提拔而起的年轻将领,只听他沉声说道:“小小一个统领竟敢对殿下出言不逊,你自己御下不严,殿下尚且没有和你计较,如今你还敢以下犯上,还知道军法为何物吗?”
“殿下!”贺萧单膝跪地,双眼坚韧,朗声说道:“西南镇府使两千将士,个个真心归顺,殿下此行,不怕寒了天下人的心吗?”
“越说越过分了!”邱毅身旁的第一军副帅冯路喝道:“将他拉下去!”
禁卫顿时上前,就去扭扣贺萧的手臂,站在贺萧身后的西南镇府使将士见了蜂拥上前,情况一片混乱,贺萧大声叫道:“殿下!连巴图哈家族的降兵都有立足之地,为何要对我西南镇府使斩尽杀绝?贺萧不服!贺萧不服!”
“住手。”燕洵说道,声音不大,却顿时让所有人都安静下来,他冷眼看着贺萧,缓缓说道:“贺统领,我今日处置的,只是昨晚逃出北朔的士兵,和你们并无关系,我希望你不要硬要置身事内,不然的话,休怪我治你一个扰乱军心之罪。”
“殿下,他们并非叛逃,而是为了保护军旗,被追杀之下才慌不择路的逃出城去……”
“军令就是军令!我不要听解释,我看的只是结果!若是人人都有借口,我燕洵该如何治军?”燕洵眉梢一挑,凌厉的说道。
贺萧眼睛通红,大叫道:“殿下!”
“行刑!”
“殿下!”贺萧大叫着冲上前去,两千西南镇府使的官兵齐齐跟在他的身后,禁卫军健壮拔出腰间刀鞘,潮水般的涌去,照头便打,以十敌一,一时间,鲜血飞溅,嘈杂一片。第一军围在外围掠战,广场一片喧嚣,只有第二军的诸人站在外面呆呆的看着。
邱毅对着执行军法的军士大喊道:“还愣着干什么?杀!”
“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燕洵,你忘恩寡德,背信弃义,我们果然看错了你!”西南镇府使的书记官文阳跪在地上,昨晚就是他最先发现第一军收走了他们的二十面军旗,在第一军军营中焚烧,当时情况突然,来不及禀报贺萧,文阳带着书记室的三十多名文官骑马冲进第一军,抢回军旗逃往城外。此刻,他被人强迫跪在地上,脸孔贴在冰凉的雪地上,犹自大喊。
邱毅大怒,一脚踢在他的嘴上,鲜血狂喷而出,文阳嘴角豁开,满口鲜血,却仍旧大喊不休,邱毅怒道:“杀了他!快!”
“你个王八蛋!老子砍了你!”一名西南镇府使的官兵冲出人群,满头鲜血的朝着邱毅冲来。
邱毅一惊,转头向燕洵看去,只见燕洵面色平静,右手在桌面上轻点,却并不出声,邱毅福至灵心,勃然怒道:“西南镇府使反了!杀了他们!”
原本以刀鞘进攻的禁卫军听到命令顿时拿起战刀,说话间就要向西南镇府使的官兵头上招呼。而执行军法的官兵此刻也提着大刀走上邢台,其中一人来到文阳身前,面不改色,举刀便砍。
在外围站立的第二军众人傻了眼,没想到情况会急速转变成这般模样,眼看第一军的屠刀就要落下,就在这时,只听门辕之外,一个清厉的女声冷然高呼道:“住手!”
刹那间,声音划破长空,穿透寒冷的风雪,猛然刺入混乱的人群之中。马蹄踏雪,女子一身白裘,快马疾奔而来,还没到地方,登时跳下马背,一拳打在一名试图拦阻她的第一军军官脸上,风一样的冲进人群,大声喝道:“你们在干什么?”
“大人!”
“是大人!”
西南镇府使的官兵们齐声叫道,双眼顿时燃起希望之光来,楚乔几下推开几名扭打在一块的士兵,大步走到贺萧身前,还没待他说话,挥手一巴掌就狠狠的打在贺萧的脸上,怒声道:“你就是这么带兵的吗?”
霎时间,所有人都愣住了,贺萧脸孔通红,他身后的西南镇府使也集体石化,第一军的将士更是愣在当场,只听楚乔怒声道:“我是吩咐了让你们保住军队番号和军旗,但是我有让你们去攻打第一军大营吗?如今你们还敢在殿下面前动武,你们想要干什么?想要兵变吗?”
说罢,楚乔转过身去,对着燕洵说道:“殿下,今日之事,乃是我之过错。一切命令皆是当初出自我口,贺萧等人不过是听命行事,我近日重病在床,未对他们严加管教,以至于出了这么大的纰漏,我自愿请求军法处置!”
看到楚乔出现的那一刻,燕洵的面色就渐渐冷了下来,他坐在中军大帐的主帅位上,双眼微微眯起,深深的看着她,却并没有说话。
邱毅眉头一皱,上前说道:“如果我记得没错,楚大人不是西南镇府使的直属上司吧,楚大人是参谋部的作战参谋,不是领兵统帅,西南镇府使为何要听从大人的命令?”
楚乔闻言冷冷的转过头去,皱眉看了邱毅一眼,随即冷然说道:“你是何人?我和殿下说话,哪有你插嘴的份?”
“我……”
“阿楚!”燕洵面色阴沉的沉声说道:“不要胡闹,回去。”
“殿下,西南镇府使肆意妄为,理应受军法处置,而我当日身为北朔城防的总统令,身兼第二军和西南镇府使官兵的领袖之责,如今西南镇府使犯错,乃是我之过错,我请殿下治我御下不严之过,并且看在西南镇府使于赤渡北朔两战中战功显赫的份上,对他们从轻发落,对于西南镇府使造成的损失,属下愿意一力承担。”
楚乔拱手站在广场之上,上万双眼睛齐刷刷的望着她,她却浑然未觉,一瞬不瞬的望着燕洵,眉心紧锁,面容严肃。
邱毅怒道:“什么西南镇府使,早在三天前他们的番号就已经被取消了,我们燕北军中怎荣叛徒的旗帜?”
此言一出,西南镇府使众人怒视大怒。八年前的火雷塬一战,西南镇府使背叛燕北投靠大夏,以致燕世城一败涂地,燕北军死伤几十万,鲜血染红了北朔城门,倒下的尸山血肉至今仍旧供养着那片火红的火云花,使之年年殷红,常开不败。八年后,在大夏国都真煌城内,西南镇府使再次背叛,投向燕北,帮助燕北世子燕洵逃离真煌回到燕北,一手炮制了震惊大陆的真煌之变。就此,背叛二字成为了西南镇府使的代名词,哪怕他们战斗力超强,但是仍旧遭到全大陆所有军人的排挤和鄙视,可是没想到,他们为了保卫燕北付出了这样沉重的代价,仍旧没有洗清身上的耻辱,邱毅一口一个叛徒,怎能不让西南镇府使的人暴怒?
楚乔冷然转过头去,眉梢一挑,怒声说道:“简直一派胡言!西南镇府使回归燕北,是殿下亲口承诺的,殿下是我们燕北的王,金口玉言,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以前的事早就已经一笔勾销,你还一口一个叛徒的叫着,可是要至殿下于不信不义之地?言辞可憎,居心叵测,我看你才像是大夏的奸细!”
邱毅额头青筋崩显,顿时怒道:“你再说一遍!”
楚乔却不屑的冷哼一声:“军队的番号乃是一军的荣誉,西南镇府使传乃是百年前第一任老燕王亲手组建,历史悠久,怎是轻易可废?贺统领率领西南镇府使一路追随殿下,从真煌起义之日,患难相随,历经数场生死麓战,功勋卓著,战功赫赫,赤渡城下七千兵马击溃夏军二十万,北朔城头两千西南军堪比四万普通军士,此等军队,怎可废其番号,毁其军旗?殿下事务繁忙,定是你们这般无知小人从中作梗,阴谋离间我燕北大军,阴邪无耻,其心可诛!”
邱毅大怒,一把拔出腰间战刀,怒声喝道:“你血口喷人!”
贺萧等人见了齐齐奔上前来,红着眼睛挡在楚乔身前,怒道:“你敢上前一步?”
“都住嘴!”
燕洵缓缓站起身来,年轻的燕王一身笔挺的军装,身披一件乌黑大裘,缓步上前,他所过之处,众人无不退让,终于,他来到楚乔面前,离得那般近,微微颔首,望着少女光洁的额头和雪白的脸颊,沉声说道:“谁叫你来的?”
楚乔摇头道:“无人叫属下,是属下自己前来。”
“回府去,这里没你的事。”
“燕北的事,就是我的事,我是军中一员,更曾是西南镇府使的长官,理应对下属所犯的错误负起责任。”
燕洵缓缓皱起眉来,眼神也显出几丝不悦的凌厉,他低声说道:“阿楚,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楚乔低着头答道:“属下很明白。”
“你要和我作对?”
“殿下言重了,属下只是承认自己所犯的错误罢了。”
四面八方聚满了人,第一军第二军的大部分将领和士兵全都在场,广场上人山人海,人人屏住呼吸望着站在场中的这一对男女,大雪纷扬,天地间一片萧索洁白。燕洵的目光阴沉如海,他深深的望着楚乔,有丝丝怒气和冷意从他的身上散发而出,许久许久,他突然回过头去,大步向大帐走去,一边走一边沉声说道:“楚参谋因病卸职,早已不是北朔城的主帅,西南镇府使所犯之罪与他人无关,行刑!”
“殿下!”楚乔大惊,猛的抬起头来,双眼圆瞪,失声叫道。
“大人,不必再为我等费心了,你回去吧!”文阳满嘴鲜血,却倔强的抬起头来大声叫道。
其他士兵也挺起胸膛,悲声说道:“大人!你回去吧!”
楚乔却丝毫不理会他们的叫声,而是上前几步,却被禁卫军拦在外面,她急切的说道:“殿下,西南镇府使虽然有罪,但是罪不至死,他们从真煌起就一路效忠于你,忠心耿耿,可鉴日月!”
燕洵背对着她,闻言缓缓回过身来,语气很轻,以只有附近的人才能听清的声音不屑的说道:“阿楚,你平心而论,他们效忠的人,是我吗?”
霎时间,好似一只大棒猛的砸在头顶,楚乔整个人愣在当场,她愣愣的张开嘴,皱起眉来不可置信的看着燕洵,她想说什么,却感觉嗓子似乎被人堵住了,想说却说不出。风那般冷,吹在脸上像刀子一样,可是她却毫无感觉,只觉得一颗心似乎落入冰原之上,冷的麻木。
大雪弥漫,全场落针可闻,许久,只听砰的一声,楚乔双膝下跪,眼眶通红,病态的脸上一片潮红,语调低沉沙哑的沉声说道:“殿下,我愿以性命担保,西南镇府使的将士们是忠心效忠于你,若有一点反意,我楚乔甘愿死于乱箭之下,死无全尸。”
“哦?”燕洵轻声说道:“你愿意担保?”
“我愿意。”
“那么除了你,还有谁相信他们?”
楚乔顿时转头向四周看去,第一军的诸位将领全都面无表情的站在那里,面上没有一丝一毫的波动,这不奇怪,他们毕竟都是燕洵的心腹。但是当楚乔看到第二军的脸上的时候,那些原本曾和西南镇府使并肩作战的将士们突然变得犹疑和怯懦了,他们低着头,躲闪着少女的目光,全然忘记了曾经是谁在绝境中挽救了他们的生命。第二军、当地民军、自卫团、各部落族长的家族军、甚至还有曹孟桐的贴身亲卫,这两万人曾经和西南镇府使一路并肩作战,他们跟随者楚乔的步伐杀死了赵齐,更击溃了赵飏的数次进攻,可是这一刻,他们却好像不认识她一样,站的远远的,目光里没有一丝袍泽之情。
楚乔渐渐绝望了,冷风吹过她单薄的身体,偌大的雪地一片洁白,她望着燕洵,望着这个八年来始终和她站立在一处的男人,一字一顿的沉声说道:“我愿意相信他们,我拿我对殿下的忠诚起誓。”
说罢,她深深的磕头在地,光洁的额头落在冰冷的雪地上,向来挺拔的背脊弯曲下去,脖颈雪白,狂风吹起她身上的大裘,越发显得她单薄消瘦。
“大人!”
邢台上,有士兵哭出声来,并非是不怕死亡的,只是这一刻,有更沉重的情绪盘踞在士兵的心头,他们大声叫道:“大人!起来啊,一人做事一人当,我们甘愿受死!”
楚乔没有动,她仍旧跪在地上,头磕在地上,声音渐渐嘈杂,风雪越发大,人群纷杂,那么多的声音从四周传来,她却都听不见,犹自在等待着头顶的那个声音。
终于,一声低叹缓缓传来,那一瞬,她浑身颤抖,她甚至以为自己成功了,可是下一秒,冷冽的声音顿时响起,燕洵沉声说道:“行刑!”
“唰!”
一整排齐刷刷的声音顿时响起,随即,是有重物纷纷落地的闷响,刀太快太利,甚至没有一个人来得及发出一声惨叫,腔子里的血喷出老高,洒在洁白一片的雪地上,像是怒放的梅花。
静,太静,楚乔的血在那一瞬间就冷了下去,四肢百骸都灌进了风,呼呼的吹着,她的手抓在地上,是一团冰冷的雪,那么冷,就像她的心,已然失去了温度。周围的声音她完全听不到,只听听得到狂卷着的风,像是野兽一样在雪原上肆虐着。
“贺萧统领御下不严,其下士兵跟随他以下犯上,无视军法,拉下去每人杖责八十,随后交由第一军暂时收押。”
燕洵的声音在头顶平静的响起,全场无人说话,也无人反抗,将士们都听从吩咐的动作了起来,靴子踩在雪地上,发出吱吱的声响。
“大人,”贺萧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似乎跪在了地上,语气很平静,声音里却是掩饰不住的悲伤,他静静的说道:“属下们给大人丢脸了,还请大人珍重自己。”
脚步声越走越远,人群渐渐散去了,风骤然大了起来,不知道过了多久,楚乔的膝盖跪的麻了,手脚已经僵硬的不会动了,她却仍旧保持那个姿势跪在那里,雪一点一点落在她的身上,积起了厚厚的一层。
白色雪驼绒军靴缓缓靠近,燕洵伸出手来,扶住她的肩,她却顿时像是被火烫到了一样跳起身来,脚步踉跄,险些倒在地上。
禁卫们背对着他们,站的远远的,燕洵一身黑色长裘,站在她的面前,许久也没有说话,只是保持着那个搀扶她的姿势,手尴尬的伸着,遥遥的向着她。
“阿楚。”
燕洵轻声唤她,可是她却已经听不见了,她踉踉跄跄的回过身,找到她的马,然后翻身跳了上去。
这一天是那般冷,楚乔突然想起前几天,那时候自己还可笑的觉得燕北比卞唐还暖和一点,可是现在,她却陡然发现燕北竟是这样冷,冷的让人心脉巨寒,冷的让人血液凝固,冷的让人如坠冰渊。
这天晚上,楚乔病情加剧,还没走出军营,她就从马上坠了下来,被送回府中之后,绿柳急的失声痛哭,荆家的三个姐姐惊慌失措的守在她的床边,一遍一遍的呼唤着她的名字,她于迷蒙中睁开眼睛,想要同她们说别担心,我不会死,我还有很多事没做。可是她张开嘴,却说不出话来。
半夜醒来的时候,荆紫苏仍旧守在她的身边,见她醒了,一边笑着一边落下泪来,吃了药,已是二更。荆紫苏告诉她,燕洵早就回来了,却没有进来,一直站在她的门前,已经六七个时辰了。
“外面还下着大雪呢。”荆紫苏小声的说,用眼梢偷偷的打量着楚乔。像她这样的女人也许永远无法理解,在她看来,男人便是自己的整个天空,这个世界还有什么事能比夫君的命令更大呢?
楚乔躺在那里,很多事情在她的脑海里一一闪过,那些过往像是流水一般,跳动着冰冷的浪花,在这八年的坎坷和艰辛之中,一一汇成一条曲折的河流。她想她应该明白了,并无怨言和愤恨,余下的,只是冰冷和失望。
真煌城里,西北大地上,赤渡城头,北朔战场,西南镇府使的军官们用鲜血和年轻的生命书写了他们的忠诚,年轻俊朗的风汀,沉稳持重的慕容,足智多谋的乌丹俞,坚忍不拔的文阳,以尸体为滚石、以身体为盾牌的战士,他们都不是圣人,他们也曾犯过错误,他们的父辈更是曾经背叛过燕北,犯下滔天大罪,欠下累累血债,但是从真煌城起,从他们追随自己旗帜的那一天开始,他们就已经把生命和未来都交付在自己的手上了,燕洵说得对,他们并不是效忠于他,他们效忠的,是她楚乔,而她,却没有能力庇护他们。
她肩负着这只孤军的期望,她承诺他们要为他们洗清耻辱,她曾在赤渡城头大喊,她说只要他们奋勇作战,将大夏拒之门外,他们就会成为燕北的英雄,他们的名字将被刻在燕北的军功谱上!于是,他们跟随着她的脚步,保护着厌恶他们唾弃他们的燕北大地,不屈的抗击了数十倍与他们的敌人。
然而如今,她的雕塑被列入燕北忠义堂,成了家喻户晓的英雄,而他们,却死在了自己最爱的人的手上。
她做了什么,她用那些年轻的生命,为自己换取了什么?
心口好似被巨石压住,喉头腥甜,战士们在她的背后倒下,她却连回头看一眼他们眼睛的勇气都没有,离去的时候仓皇回首,也只看到了一片污浊的鲜血。
“月儿?月儿?”荆紫苏紧张的掰开她的手,手心处已经鲜血淋漓,指甲深入血肉,那般用力。
“紫苏姐,你先出去吧,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低沉的嗓音在屋子里响起,沙哑的不成样子,荆紫苏犹豫了半晌,终于还是退了出去。屋子里顿时安静下来,静的能听到烛台上的灯火,烛影悠长,窗子上却看不到任何影子。
月上中空,外面风雪渐大,她知道,那个人仍旧在,如果她不出去,他一直都会在。他一直是这样固执的一个人,小的时候他跟着她学习刀法,那么繁杂的功夫,他却硬是在一个月内学会了,通宵的练,手脚都被磨得起了水泡,却从不停歇。直到现在,她还总是能回想起当初的那个院子,他站在柱子前,挪腾劈砍,眼神坚韧的像是一只受伤的老虎。
他的心里一直装了太多沉重的东西,她曾经以为她全都了解,可是现在,她却渐渐迷惑了。
眼神渐渐冷寂了下来,却有坚韧的光芒在闪动着。她突然下了床,只穿了一件单衣,站在原地,深深吸了两口气。然后,她突然跑到门口,一把拉开门就冲了出去,径直扑进了那个坚硬的怀抱之中。
感受到她体温的那一刻,燕洵突然就愣住了,他没想到她会出来,或者是没想到她这么快就不气了,可是感觉到那双纤细的手臂紧紧的抱着他的腰,他才顿时反应过来,随即,他更用力的回抱住她。
“阿楚!”他低声的叹:“我伤你心了。”
楚乔伏在他的怀里,紧紧的抱着他,却并没有说话。燕洵低声说道:“我并非是猜忌你,也并非是嫉恨西南镇府使,他们如今不满两千人,编制严重不齐,取消番号是必然的。可惜他们太过桀骜不驯,竟然攻击第一军大营,我若是不作出处置,军威难立。”
楚乔悲声说道:“我明白,我全都懂,燕洵,是我让你难做的。”
燕洵抬起她的下巴,看着她的眼睛说道:“没关系,我只是怕你伤心,你肯出来见我,我就放心了。”
楚乔眼眶通红,抿着嘴说道:“西南镇府使屡次救我,对我有大恩,燕洵,我实在不忍心。”
燕洵微微皱眉,终于无奈说道:“好吧,我就放了贺萧他们,但是他们若是再有触犯军规,我不会再手下容情了。”
楚乔点了点头:“燕洵,多谢你。”
夜黑风高,月亮弯弯的一线,发出惨白的光,白雪茫茫,两人在月下相拥着,距离那么近,可是感觉却是那般的远。
燕洵回房之后,楚乔也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房门刚一关上,她的面色就冷了下来。静静走了两步,扶着床柱坐了下来。
编制不满?取消番号?抢夺军旗?犯上作乱?
燕洵,你怎可这样欺我?
对于一个军人来说,取消番号是何等的奇耻大辱?战争之中,哪怕只剩下最后一个人,都要保护军旗,只要军旗还在,军队就不会散。招募人员补充编制又是怎样简单的一件事?第一军三十多万人马,文阳他们三十多个文官难道就能神勇无匹的冲进第一军中抢夺军旗然后逃出城外?西南镇府使的人要被处决,贺萧等人首先就应该被控制起来,怎能让他们进入刑场大闹特闹?
你莫不如说是嫉恨西南镇府使曾经背叛过燕北,也好过说这些话来蒙骗与我。
一行清泪缓缓落下,月光从窗外射进来,屋子里一片银白,她静静的靠坐在床头,千头万绪涌上心头,却不知道究竟何处出了错误,这时,一块冰冷的玉牌突然从床上落在地上,她捡起一看,竟是保佑她长生的祈福玉牌,想来是荆紫苏刚刚忘在这的。想起之前风致和绿柳拿来的那尊长生牌位,她顿时心头冰冷,像是被人从头浇了一盆冷水。
不管怎样,贺萧等人暂时安全了。
她苦笑了一声,想不到,她竟然也要用这种方法了。她的眼泪在黑暗中一行行落下,像是断了线的珠子。
燕洵,燕洵,你是怎么了?
长夜漫漫,她终于再也忍不住的痛哭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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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了点,风头太紧,冬儿要潜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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