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赫连家小姐的那天,是楚乔病后初愈的第一日,一弯圆月幽幽的照着窗,惨白的月光洒了一地,烛火闪烁,忽明忽暗,烛泪一滴一滴的落在烛台上,红的像血,床前的锦帐积满灰尘,凋败褪色,浓朱残红,窗外的树影摇动,不时的发出凄然的声响,扑朔朔的寒鸦飞过,发出哀伤的鸣叫。
赫连凌侧躺在棉絮被褥中,侧影看去茕茕一线,单薄消瘦,屋子里还有未散去的血腥味,一片狼藉萧索,看起来让人心酸。
荆紫苏坐在她的身边,一边抚着她的鬓角一边偷偷的抹眼泪,转头对楚乔说道:“一晃眼过去这么多年,没想到还能再见一面,只是赫连家家大势大,怎么就落到这样一个下场?”
楚乔穿了一身火红色的狐狸披风,这是燕洵刚派人送来的,毛色鲜亮,更加映衬着她眉目如画,她站在那里,看着荆家三个姐妹暗自垂泪,心下也有几分酸楚,柔声安慰道:“姐姐也别太伤心,故人重逢,本是喜事。”
离开的时候,燕洵的侍从风致上前来解释道:“这个女子是殿下在路上救回来的,原本已经给了她一笔钱让她走了,没想到她却一直巴巴的跟在后面不肯走。殿下去见纳兰长公主后回来的路上又遇到她,这位小姐跪地磕头请求殿下收留,殿下见她可怜,一时心软就将她带回来了,那个时候姑娘你还在卞唐呢。后来就在北朔城里为她找了个住处,这些事都是奴才亲手办的,不过北朔开战后,我一时忙起来就把她给忘了。”
风致仍旧在唠唠叨叨,楚乔却并没有留意,已经七天了,东边就要开战,她已经没时间留意这些细枝末节了。
晚上的时候燕洵回来,两人一起吃饭,见风致和阿精忙里忙外的为燕洵收拾东西,楚乔随口问道:“就要走了吗?”
燕洵一边吃饭一边拆看东边的信函,淡淡的点了点头:“快了。”
“我跟你一起去吧。”
燕洵闻言抬起头来,将手里的信件放下,沉声说道:“东部战火纷飞,大夏军容强悍,你身体又不好,我实在舍不得你跟着我长途跋涉冒险辛劳,如今燕北境内无战事了,你还是就留在这里吧。”
楚乔眉头轻轻皱起,颇有些急切的说道:“我身体已经无碍了,你让我随你同去吧,我可以帮你的忙,我可以……”
“阿楚,我从没怀疑过你的能力,可是你也该歇歇了。”
燕洵这话说的十分有力,语气低沉,双目灼灼的看着她:“你做的够多了,剩下的就交给我吧,难道你不相信我吗?”
一时间,并不知道心间涌动着的是怎样的情绪,楚乔微微一愣,握着筷子的手顿时一抖,她深吸一口气,才缓缓说道:“我只是担心你。”
燕洵面色一缓,隔着桌子伸出手来握住她的手,微笑道:“放心吧。”
楚乔微微一笑,却不知道该如何回话,她突然想起,自从燕洵回来,她已经很久没有过问军队的事了,连目前大夏的军队开到哪,她都是一无所知的。
“那个赫连凌,我将她接到府里的偏西院住着了。”
燕洵一边看信函一边随口问道:“哪个赫连凌?”
“你不记得了吗?是你救回来的,淮阴赫连家的长房小姐。”
燕洵眼神没有半点波动,只是静静道:“有点印象。”
烛花噼啪,窗外的风骤起,楚乔轻声道:“你走的时候把她给忘了,也没嘱托我照料,打仗的时候,她被曹孟桐的军队拉进军中做军妓,已经被折磨的不成样子了。”
“哦。”
燕洵声音未变,楚乔甚至怀疑他都没有听清楚自己的话,见他神情专注,眼光却略微有些疲倦,也不好再说。放下碗筷就走进内室,吩咐丫鬟们为他铺床烧水。
外头寒风飕飕,即便屋子里火光熊熊,可是仍旧觉得有几分冷。燕洵喜欢吃栗子,白日无事的时候,楚乔就坐在床头一颗一颗的剥,常常一坐就是大半日,栗肉的香甜如雾弥漫,无声无息的萦绕于鼻息之间,令人迷醉。床头书桌茶点文案,触手可及的地方都被摆上了剥好的栗子,屋子里也渐渐拢上了这层香气。
被子厚软,上面以金线细细的描摹出祥云腾龙的纹样,床榻巨大,睡七八人都可,楚乔伸出手为他一层一层的铺就,心里却感觉到有几分难得的平静,也许,只有在为他做些什么的时候,她才能感觉到心境的平和吧。
身后突然有脚步声响起,楚乔也没回头,只是随口道:“水已经烧好了,你先……”
腰身突然被人环住,男子温和的呼吸喷在她雪白的颈上,楚乔被迫站直身体,轻笑着去推他:“别闹,我铺床呢。”
“外人哪里会想到,死守北朔立下赫赫战功的楚乔楚大人,也会做这些琐碎之事。”
知道他是在取笑自己,楚乔笑斥道:“好没良心,人家可是照顾你近十年了,说的我好像是母夜叉一样,除了打仗什么都不会了。”
燕洵笑道:“哪里,我是在感慨自己的好福气。”
楚乔闻言,突然转过身来:“那你就让我跟着你吧,也可以照顾你。”
燕洵看着她,脸上的笑意突然就不见了,他看了楚乔很久,缓缓问道:“阿楚,你知道我这些年最大的愿望是什么吗?”
楚乔微微挑眉,却没有回答。
燕洵也并没有想让她回答,自顾自说道:“这些年,我每次看着你风尘仆仆的为我东奔西跑,我就在心里暗暗发誓,总有一天,我燕洵有出头之日,一定再不让你受半点委屈半分伤害,我要让你锦衣玉食平安喜乐的生活,享受女人所能享受的一切荣宠。阿楚,我是个男人,比起你为我去冲锋陷阵,我更希望看到你为我铺床布菜。”
燕洵的表情十分平静,眼神却很认真,楚乔看着他,一时间也说不出心里的感受,她低下头,很多情绪在她的心间一一闪现,终于,她缓缓伸出手来抱住燕洵硬瘦的腰:“我知道了,我就留在这里等你,你要平平安安的早点回来。”
楚乔声音温柔,燕洵闻言顿时动容,情不自禁的,他伸出修长的手指,缓缓挑下楚乔尖尖的下巴,眼神深深的望进她的眼底,随后,吻温柔细碎的落下,落在她的鬓角眼梢、樱唇脖颈,手臂那般紧,狠狠的揽住她的腰,唇齿摩擦间,有轻微的呢喃声响起,那样诱人,好似要将人的理智撕碎,燕洵的呼吸有些乱了,小腹处升起一团火,大手在她的背上游走,那样用力,却还是不够,一股迫切的渴望从身体深处升起,唇齿的触碰已经有些无法满足他了,他似乎想要更多一些,更多更多一些。
巨大的床榻掩映在重重纱帐之中,较之平日有着别样诱惑的气息,燕洵拦腰抱起楚乔柔软的身体,就将她放倒在床上。
身躯触碰到床榻的时候,楚乔是惊慌失措的,身体骤然感觉到一丝丝冷,她无措的睁大眼睛,却顿时被炙热的呼吸覆盖了。象征性的推攘并没有止住骤然升起的欲火,男人压着她,身子在细碎的摩擦着,室内穿着的薄衫并不能遮掩几分,肌肤是火热且滚烫的。
“燕…洵…”
气喘吁吁的声音响起,如水波细细的流入,一时间竟听不出里面的喜怒,辨不明是拒还是迎。常年握剑的手撩开胸前的衣襟,缓缓滑入,当他触碰到胸前那片滑腻的时候,楚乔在他耳边响起的惊呼已经不能让他停止,呼吸骤然变得无比急促,那美好的触感瞬间点燃了他脑海中的最后一丝理智,他沙哑的声音回荡在楚乔的耳边,梦痴一般:“阿楚,我怕是要忍不住了。”
楚乔已经失去了说话的能力,微张的小嘴被人含住,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编贝的牙齿被舌尖轻轻舔舐,有麻酥酥的电触,肌肤战栗,身下的锦被柔滑,身上的重量却那般沉重,可是却也是那样的安全。衣衫滑落肩头,露出雪白的香肩,在灯火下恍若上好的陶瓷。
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鬼使神差的,楚乔费力的解放了自己的嘴,声音沙哑如水,喃喃的问:“燕洵,荆月儿几岁了?”
燕洵微微一愣,她说的是荆月儿几岁了,而不是楚乔几岁了,可是这中间有什么差别吗?不明事实的男人有些怨气,看着她控诉道:“阿楚,你诱惑我!”
楚乔可怜巴巴的摇头:“我哪有?”
“你这样美的出现在我面前,就是诱惑我!”燕洵深吸一口气,轻吻她的嫩白的耳垂:“而且你每次诱惑了之后都不负责任。”
身上顿时兴起一星细小的麻栗,楚乔不由自主的微弓起身子,嘴里却仍是断断续续的道:“你……不讲……道理……”
“我就是太讲道理了,才会对你没有一点办法。”燕洵无声一叹:“阿楚,真想马上就娶了你。”
“那就娶好了。”
某人突然口不择言的小声说道,话刚说完,她的脸就嗖的红了。楚乔一下将头埋到被子里,只听燕洵微愣之后,顿时哈哈大笑,声音极为爽朗,楚乔觉得自己昏了头,怎么能显得比他还要迫不及待?
“那可不行,”燕洵强行将她拉出来,抱坐在腿上:“现在的燕洵还只是偏安于燕北的一方乱臣贼子,燕北一片荒芜狼藉,百废待兴,我怎能以陋室迎接我的妻子?等东边的战事了了,燕北大局稳定,我要盖一座黄金的宫殿来迎娶你,以大夏的西北粮仓来作为我的聘礼,我的阿楚,一定要是整个西蒙大陆最尊贵的新娘子,是我燕洵独一无二的一生挚爱。”
尽管早就知道他的心思,可是骤然听到他的话,楚乔还是心头一震,眼眶发红,险些落下泪来。她缓缓的垂下头,靠在他的肩膀上,轻声道:“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你好好的,平平安安的。”
“你不要,我却不能不给。”燕洵微笑着吻了吻她的额头:“我知道你这些年是怎样过的,这是我的梦想,我已经梦了很多年了,我欠你太多,唯有用余生来好好补偿。”
心像是被放在了暖水里,烛火温和的笼罩着,楚乔轻声低叹:“你我之间,还有亏欠二字吗?”
燕洵面色微微一黯,他的手臂微微用了力,声音略低了下去:“你受了很多苦,我都知道。”
烛火噼啪的燃着,重重纱帐摇曳,身影相依,衣衫婆娑。
沐浴之后,燕洵并没有穿睡袍,而是穿了一身便服,楚乔疑惑的问:“你要干什么去?”
燕洵随手拿起一件披风长裘,就披在她的身上,笑着说道:“送你回房。”
“回房?”楚乔一愣,她这几天,都是和燕洵睡在一处的,其实这也没什么,小的时候他们一直是睡在一起,已经很多年了,这几天生病,燕洵昼夜守护,也经常和她同吃同睡,今天已经这么晚了,怎么还要送她回去?
“怎么?舍不得我?”燕洵打趣她,转瞬却愁眉苦脸的说道:“阿楚,我们都不是孩子了,这几天我夜不能寐,简直过的比在真煌城为质十年还要惨。”
楚乔俏脸登时红了,见左右的小丫鬟们全都在捂着嘴小声偷笑,连忙撅着嘴说道:“你说什么呀!”
“都不许笑,没看到楚大人害羞吗?”燕洵突然转过头去假意斥责那些小丫鬟,却见她们笑的更大声了,只能无奈的对着楚乔一摊手:“完了,她们都不听我的。”
“胡说八道,不理你了。”
楚乔转身就要出门往自己的房间走,却听燕洵哈哈一笑,从后面将她一把抱起来,大笑道:“说了我要送你回去,你敢违抗军令,真是该打!”
燕洵走了之后,房间似乎也清冷了下来,呆在自己的房间里,楚乔却不困了,想起方才的种种,不由得脸色发红,辗转反侧睡不着,只得坐起来,靠在书案上,愣愣出神。
这次燕洵回来,似乎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他们的关系越发亲密,可是有些事,却渐渐发生了改变。
想起燕洵刚才的话,楚乔微微一笑,算了,也许是她多心了吧,男人都是如此,没人喜欢自己的女人征战沙场冲锋陷阵,他现在力量强了,所以就想将自己保护起来,她应该理解他才是。他希望她平安幸福的生活,如一般女子那样,喝茶赏花,穿着绫罗绸缎,享受着下人们的服侍,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也只是为了弥补她曾经受的苦而已。
虽然,这样的生活并不是她想要的,但是她应该满足他的心愿,理解他的初衷。他并非是排挤自己,只不过是想要保护自己罢了。
这样想了一会,心里突然变得舒服了很多,正想要睡觉,忽听外面脚步声响,推开窗子,外面的冷气骤然袭来,一排排灯笼向着燕洵的房间而去,走的都很急。
“绿柳!”
召唤了一声,小丫鬟顿时睡眼朦胧的跑进来:“姑娘,什么事啊?”
“外面怎么回事?这么晚了,怎么来那么多人?”
“哦,姑娘你不知道,殿下今晚要招将军们连夜商讨军情,好像是要制定东边的作战方案吧,那些将军大人们已经在门房下面等了好一阵子了。”
楚乔闻言顿时一愣,窗外的风大,一下就吹飞了她肩头的衣衫,长发随风飞舞,显得凌乱且单薄。
“哎呀,姑娘,你病才刚好,怎么能吹风呢?”小丫鬟急忙跑过来将窗子关上,急切的说道:“姑娘?姑娘?”
“啊?”楚乔恍然,说道:“哦,没事了,你先下去吧?”
绿柳有些疑惑:“姑娘真的没事?”
“没事,你下去睡吧。”
“哦,”绿柳答应道:“那姑娘也早点睡。”
书房那边灯火通明,楚乔看了一会,就掀开被子上床睡觉,临睡前想,燕洵今晚是因为要商议军情才让自己回来睡的吧?想了想,又觉得回来睡也好,他们那里那么吵,自己一定睡不着的。
迷迷糊糊的陷入半睡半醒之间,睡梦中突然有一种不知名的茫然的恐惧缓缓袭来,心如浮舟,颠簸于海浪之间,起伏不定,却终究一点点的平息下来,平息下来。
早晨醒来的很早,心里头装着事,就怎么也睡不着了,再有三日,燕洵就要走了,她心里忐忑,总是觉得不安,一大早起来脸都没洗就跑去燕洵的房里,却被告知他昨晚连夜去了落日军营,现在还没有回来。
失魂落魄的走回来,抬起头时却发现走错了方向,只见西偏院里已经冻结成冰的池子旁,一名仅着白色单衣的少女傻傻的站在水池边,头发散散的披着,脸颊白的像鬼一样,听见有人来了幽幽的转过头,额头上还有血迹,皱着眉头疑惑的问:“这池水是怎么了?为什么淹不死人?”
楚乔呀的一声,连忙跑上前去,一把将她拉回来,怒道:“你干什么?”
“你是谁?”赫连凌皱起眉来问道:“你是父亲派来的人吗?”
昨日就听大夫说,她受了刺激,脑子出了问题,没想到竟然这样严重。楚乔心下有几分恻然,只得哄骗她道:“我是,你先跟我回房,外面太冷了。”
“太好了!”赫连家仅剩下的这一位小姐开心的笑了起来,单纯纯真,像是一个孩子一样:“父亲终于来接我了,母亲好吗?哥哥好吗?我好想回家啊!”
此处距房间说远不远说近不近,楚乔脱下大裘披在她的肩上,说道:“她们都好,就等着你了,所以你也要养好身体。”
“恩,我听你的。”赫连凌笑着答道。
两人很快就进了房,有了楚乔的关照,昨日这里就已经被重新打扫了一遍,如今干净暖和,很是舒适。赫连凌似乎真的是傻了,进屋也不知道脱衣服,反而披着厚厚的大裘乖乖的坐在床榻上,很乖巧的说:“我听你的话,你能带我回家吗?”
楚乔无奈的叹了口气,将大裘脱下,笑着说:“现在还不行,外面太冷了,要等到春天才可以。”
“哦。”赫连小姐默默点了点头,明显有些灰心,想了很久,还是很有礼貌的抬起头来:“我知道,你说的对,外面下雪,马儿怕冷都不肯拉车了。”
她真的很瘦,想起她昨天刚进来时的样子,楚乔不禁感到一阵心酸。
“你好好的保养身体,病好了才能回家,知道了吗?”
“恩,”赫连凌答应了一声,突然小心的靠过来,趴在她的耳边,十分神秘的说:“我看你人不错,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楚乔一愣,接话道:“什么秘密?”
“其实这外面全都是恶人。”
楚乔一愣:“恩?”
“恩,全都是。”赫连凌低着头,小心的左右看,似乎周围站满了人一样,碎碎念道:“那些穿着铁片的大兵,都是坏人。”
不过转瞬,赫连凌就挺直腰杆,胆子很大的模样,得意洋洋的说道:“不过你不用怕,神仙会保护我的,你对我好,到时候我也会保护你的。”
跟她说话果然是没有逻辑的,楚乔觉得自己似乎也疯了,竟然还问道:“神仙?”
“是啊!”赫连凌呵呵一笑,得意的说道:“你还没见过吧,天兵天将,我就见过,不过我不能跟别人说,要遭天谴的,我只能偷偷跟你说,那个天将喜欢我的,他还抱过我呢,等我回了家,他就会来提亲,我就可以嫁给他了。”
说完,她就打了个哈欠,乖巧的爬上床去,说道:“我要睡觉了,我一睡觉就能看到他。”
楚乔站起身来,同情的看了她一眼,这个昔日里高高在上的大小姐今日沦落到这个地步,谁又能想到呢。只听她一边嘟囔着“你们欺负我的话,天兵天将会将你们都打死的”之类的话,一边缓缓入睡,楚乔摇了摇头,转身就走出房间。
吃完饭之后,燕洵仍旧没有回来,闲的无事可做,就坐在书案前愣愣出神,脑子不自觉的开始分析北伐之战之后大夏的兵力分布,两方的情报后勤兵器等多方面的对比,一副作战地图自然的在脑海里展开。
上一次北伐之战,燕洵会以骑兵穿越大夏封锁线,直插入大夏内地也不全是侥幸。直到现在,楚乔才大略的摸到一点端倪。
按照整体实力来说,燕北照大夏远远不如,无论是从兵力上,从武器上,从粮草供应,从将领对比,还是从情报,从政权制度,从后方的稳定性,燕北都是一贫如洗的废墟场。若是正面相撞,即便按照最初的战略方式,燕洵进攻美林关,羽姑娘防守蓝城第二道防线,而北朔也换了英明的将领,结果也只可能是五五之数,最起码要绵延三五月之久,绝不可能如现在这般,不过半个月就结束战争,从这一点上来看,对于燕北是极大的幸事。
大夏唯一的疏忽,可能就是派来了四方联军同时上阵,他们本意是好的,希望以强大的兵力一举击溃燕北,威慑西北诸侯,重建帝国威严。然而,这样一来,就造成了除了后勤补给,大军没有第二条后方战线,并且四大军团林立,各自为政,没有统一的主帅,而他们仗着自己兵多将广,更加没料到燕北敢走出城池主动靠近,是以以全方位的进攻模式布阵,封锁不严。而燕洵,就是靠着近乎完美的战略情报,带着大军从四大军团的封锁缝隙间,悄无声息的进入了大夏内陆,不但打的大夏阵脚大乱,更占领了西北诸省。而且想想看,当燕洵大军从东方杀来,断了赵飏军队后路的时候,夏军是一种怎样的惶恐,骤然看到这样一只凶猛的生力军,他们不知道国内发生了什么事,这种惶恐,是行军打仗的最大硬伤,骤然之下出现在一个军队里,绝对可以引起全军的哗变。尤其是燕洵还巧妙的没有封死他们逃亡的退路,这样他们就不必破釜沉舟的对抗,没有了死战的决心,战士纷纷逃命,也给了燕洵以极小的代价追在后面屠杀的机会。不然的话,四十多万大军一起拼死抵抗,燕北也未必能有好果子吃。
当然,这其中若是有一环做不好,就有可能要覆灭整个燕北。
首先,若是燕洵在进入大夏的途中,只要被一只斥候队发现,那么他顿时就会陷入孤军深入的窘迫,没有一处城池和立脚点,他会陷入大夏军团疯狂的绞杀之中,断送掉第一军和落日军的几十万条人命。
第二,如果不是楚乔最先占领了赤渡城,将燕北东部的百姓通通转移到西北,并且死守城池,那么赵飏就会攻破赤渡,分兵为二,一路配合赵齐攻打北朔,行成合围,一路进入燕北内陆。而若是赵飏真的进入了燕北内陆,就会发现燕北兵力的空虚,那么他将很有可能迅速怀疑到燕洵和第一军的去向,而燕洵的那路孤军也会陷入尴尬的境地,并且还要将整个燕北作为代价。然而楚乔死守赤渡多日之后,赵飏也深知赵齐会对他发难,所以他必须带着大军整路来支援赵齐,不能再有分兵夺权的举动。
第三,若是燕洵最后没有回援燕北,或是回来的晚了,那么燕北自然不保,当然,如果这样,燕洵也有可能占领了真煌城了。
事实就是如此的奇妙。
对于燕洵能这样轻易的占领大夏西北大陆,楚乔一直是心有疑窦的。先不说西北的官员全是大夏任命,就说那上千万的西北百姓,几十万的西北本土军,难道能任由别人占领家园。不过后来她又想了想,也就释然了。
西北大片是草原,只有三十之一的城郭,位于贺兰山一代,除了靠近东线河的一片平原,基本都属于是巴图哈家族的领地。这块地方自古以来就是战乱之地,前些年尚慎民乱,贺兰山一代竟然还群起响应,可见当地巴图哈家族治理的不当。而且,燕世城当年威信极高,在整个西北大陆都有所流传,后来她听燕洵说,其实他们也只打了四场会战,索度垣等几个城池,根本就没有去过,是当地的百姓和自愿兵自发起义然后来投诚的,这一点,真是让楚乔始料不及,看来大夏的奴隶制果然到了尽头,就算没有燕洵的这场战争,人民也早晚会起来反抗的。
正想着,绿柳和风致一边笑着一边走了进来,绿柳手上拿着一块牌子,见了楚乔呵呵一笑,说道:“姑娘,你看看这是什么?”
楚乔一愣,抬起头来,只见那是一块长生牌位,上面竟然刻着她的名讳和军中职位,下面是密密麻麻的小字,全都是保佑长生之类的吉祥话。
“我的长生牌位?”楚乔笑着说道:“你们俩谁做的?哄我开心吗?”
绿柳顿时一乐,笑着说道:“什么呀,是风致买的。”
“买的?这东西怎么会有人卖?”
“这您就不知道了吧,”风致年纪还小,是当年风眠离开后,燕洵另收的书童,笑呵呵的说:“如今姑娘可是北朔城的救星恩人,百姓们几乎家家人手一尊姑娘的排位,早晚供奉。城南的忠义堂倒了,最近有大户自愿出资修建,可是把姑娘的雕像都摆上去了呢,就在燕老王爷的身边,这还是头一遭有活人上忠义堂,小商小贩们见有利可图,纷纷做了姑娘的长生牌位和平安玉佩在外面叫卖,就连军中的都有人买了玉佩随身携带呢。”
楚乔闻言微微一愣,可是却没有风致和绿柳想象中的开心,而是渐渐皱起了眉头,过了好久,她才沉声问道:“除了我的排位,他们还卖不卖别人的?”
风致见她神情严肃,也有些着急,小声说道:“也有,不过是卖第二军的鲁直鲁大人的泥人,百姓们都拿回家放在炉子里烧了,或是扔到茅坑里。”
“姑娘,你没事吧?”绿柳小声的问道。
楚乔摇了摇头:“没事了,你们先下去吧,那个东西,烧了或是扔了,不要放在府里。”
“恩。”两人惴惴的答应,转身就出去了。
楚乔却心里有几分不安,此次燕洵来了一招围魏救赵,救北朔于水火,他之前想要放弃燕北的举动外面并无人知,按理说民间应该对他感恩戴德才是,为何燕北的百姓会不领情呢?
这里面有问题,看来需要好好研究一下。
楚乔皱着眉,自己声望如此之高,燕洵还好些,应该不会多心,可是别人就未必了。
看来,需要为燕洵多做一些事情来造势,她这样想到,不插手军事是对的。想着想着,她突然感到有一丝寒冷,这些事情燕洵知道吗?若是他知道,那么让自己远离军事,会不会有其他的考虑?不过想到这,她马上就打消了这个念头,颇为好笑的摇了摇头,疯了不成,看来自己真的是和赫连凌说话说多了。
晚饭时分,燕洵终于回来了,楚乔听到之后急忙跑出去,站在廊下远远的看着他,笑容和煦温暖,一身白色狐裘,看起来美艳绝伦。
燕洵大步走过来,正想牵她的手,突然又退后一步,搓了搓手,说道:“手冷的很,别让你着凉。”
楚乔笑着上前拉住他的手,帮着搓了搓,还放在嘴边使劲的哈气,然后笑着问:“怎么回来的这样早?”
“就快要走了,想多陪陪你。”
楚乔仰头一笑,伴着他就往主房那边去,边走边说:“饿了吧?”
“你吃了吗?”
“没,就等着你呢?”
燕洵一扬眉:“怎么不先吃,不是告诉你不要等我了吗?”
楚乔少见的撒了个小娇:“自己吃饭不香。”
两人闲话家常,边说边走,就在这时,忽听西北边有人“呀”的尖叫一声,然后一个人影猛的就跑上前来。
“神仙!是神仙!你来看我吗?”
赫连凌急切的跑上来,却被侍卫拦住,她钗横发乱,却还极力想要冲进来,大声喊道:“是我啊!是我啊!”
她如今已经瘦的脱了像,燕洵略略有些疑惑,皱着眉看着她,一时竟没有说话。
“她就是赫连凌,她生病了,脑袋不清楚,你让他们别伤到她。”
楚乔连忙说道,燕洵点了点头:“你们把她送回去,别伤到她。”
说罢,转身就走,楚乔跟在他的身边,离了老远还能听到赫连凌尖声的大叫,她心里微微有些不是滋味,也不知道是什么感觉,是同情?怜悯?抑或是,有一丝醋意?真要命了,她竟然对着这样一个人吃起醋来。
燕洵昨晚一夜没睡,看起来十分疲倦,吃完饭之后,楚乔就为他铺好床,自己则回了房间。睡到半夜的时候,突然听到外面有人大喊大叫,隐隐听得出是一个女子的声音。
绿柳也听到了,披着衣服跑出去一圈然后回来说道:“姑娘,是西院赫连家疯了的那个小姐,跑到了殿下的院子前大喊大叫,殿下也醒了,跟我说让你别担心,好好睡,他会处理的。”
“哦,”楚乔点了点头,心里隐隐有些不安,这个赫连小姐,也是个可怜人,不知道那些大兵会不会伤到她,不过她却不打算出去看看了,想来想去,还是对那句“他还抱过我呢”比较在意吧。
楚乔暗暗嘲笑了一下自己的小心眼,对绿柳说:“明早把大夫请来,给那位小姐看看,好好的一个人,总不能一直这样疯下去。”
翻了个身,就沉沉的睡了过去。
第二天一早,燕洵照例离开了府邸,这么多年,楚乔还是头一次无忧无虑的有了这么多空闲的时间,感觉自己胖了好多,照镜子的时候发现双下巴都要长出来了,不由得有些郁闷。想了想,还是出去走动一下的好,披上大裘,也没叫绿柳,只是自己一个人随意的走着。
天气晴好,虽然冷,但是穿的多也不怕,走到最西边的梅园的时候,天开始飘起小雪,落在地上一层一层的堆积起来,脚踩在上面,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四下里万籁俱静,雪地混白一片,重重花树争奇斗艳,交杂在一处,楚乔踏雪而行,一身白裘掩映在烁烁白梅之中,好似要隐没在重重花影中一样。
天气好,心情也舒缓了起来,这样的日子其实也挺好,若是没有东边的战事,想来就更加称心如意了。
不知道赫连凌怎么样了,绿柳一早上就找了大夫,也不知道怎么说,待会还是过去看看的好,毕竟她和荆家姐妹还是有一些情谊在的,说到底也是一个可怜的女子。
正想着,西首的小矮门突然传来一阵声响,这里比较偏僻,那扇矮门之后是府里的马厩,为防畜生夜里嘶鸣惊扰主人睡眠,所以马厩离主宅那边相当的远,燕洵如今不在府里,谁会用马呢?
正想过去看看,忽见三名小厮走出来,两人抬着一尾席子,另一人在一旁护着,几人都没有看到楚乔,絮絮叨叨的闲聊着。
一人道:“长的还挺漂亮的,就这么冻死了,真是可惜了。”
另一人说道:“可惜什么,你没听见她昨晚在殿下门前大吵大闹了半宿,听说把姑娘都惊动起来了,姑娘刚刚病好,以殿下的脾气,没当场砍了就算不错了,再说就算关到这难道她自己不会生堆火啊,死了活该。”
走在一边的那个人年纪颇大,有五十多岁了,闻言叹了口气:“听说这个女娃子是被曹大将军的军营抓去做军妓才疯了的,人都疯了,哪里还会生火,哎,可怜见的。”
“行了才叔,你出钱给她安葬,也算是她的造化了,换别人谁管啊。”
老人摇头道:“也不能这么说,殿下早上是走的急,一时没顾上吩咐。”
“行了吧,殿下知道她是谁啊,除了姑娘,别的女人的命在殿下眼里,那都不是命。”
“行了,这事就到这打住,谁也别往外说,尤其要小心姑娘的那几位姐姐。”
……
人群越走越远了,楚乔站在那里微微发愣,远远地,还能看到那张席子下露出来的头发,乌黑乌黑的。
雪越下越大,不一会的功夫就有半尺多深,楚乔站在那里,只觉得天气冷的出奇,血都几乎凝固了。她又想起赫连凌昨日对她说话时那副神神秘秘的样子,突然觉得像是被人用针扎了一下,生生的疼。
“我只能偷偷跟你说,那个天将喜欢我的,他还抱过我呢,等我回了家,他就会来提亲,我就可以嫁给他了。”
“真是个疯子。”
楚乔喃喃的说,声音冷清清的,不知为什么,她突然想起在卞唐时遇到的那个叫星星的小女孩,那孩子胖胖的,扎着两条小辫子,眼睛又黑又圆,一笑起来还有两个小酒窝。
回到房里的时候,她几乎被冻僵了,绿柳到处找她,急的发了疯,见她回来眼泪扑朔朔的就掉下来,跑上来哭道:“姑娘,你上哪去了?急死奴婢了。”
楚乔摇了摇头,嘴唇都几乎僵硬的不会动了。
“让我睡一觉。”
醒来的时候嗓子很疼,以她的经验,她立刻知道自己又生病了。燕洵一身戎装,风尘仆仆的样子,正在跟绿柳那些丫鬟们发火,很有气势的怒道:“一个个都是死人吗?”
丫鬟们全都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吓得脸都白了,抽泣着,却不敢哭出声来。
楚乔张了张嘴,想叫他的名字,却一时没叫出,只是发出沙哑的声音,燕洵听了连忙回过头来,见她醒了顿时上前握住她的手,皱着眉说道:“你醒了,有没有感觉好一点,饿了吗?”
楚乔尝试了几次,终于能发出声音,却沙哑难听的很:“不关她们的事。”
燕洵转过头冷冷的看了丫鬟们一眼,沉声道:“还不滚出去!”
丫鬟们顿时就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阿楚,你这个样子,让我如何能放心的走?”
燕洵无奈的叹了口气,面色有些苍白,他也是有伤在身的,之前受赵嵩那一刀,伤到了元气,操劳过度就会犯,只是他脾气硬,却总是强忍着。如今他刚刚经历大战,经历了急行军,这段日子又这样操劳,眼看着还要去前线指挥作战,若不是一股气在那里撑着,身体恐怕早就吃不消了。
楚乔有些心疼,伸出手来,轻抚着他消瘦的轮廓,哑着声音说道:“你瘦了好多啊。”
燕洵温和一笑:“我不要紧。”
他端起一碗温在小火上的汤药,哄孩子一般的说道:“阿楚,把药喝了,病好了之后我带你去火雷塬上猎野马。”
楚乔皱了皱眉:“药很苦啊。”
“听话。”
楚乔无奈的张开嘴,燕洵一勺一勺的喂来,苦的不得了,还不如仰头一口喝下去。窗外的风雪又大了,燕北的天气真像是孩子的脸,说变就变,稍不留神,就是狂风暴雪。
喝完了药,楚乔吃了两颗蜜饯,抬头问:“你准备的如何了?就要走了吗?”
燕洵点头道:“恩,差不多了,乌先生和仲羽已经到了。”
楚乔注意到他已经不叫羽姑娘而叫仲羽了,却也没说话,只是继续问:“该带的东西都带了吗?”
“放心吧,你好好养病,不要担心我。”
楚乔仍旧不放心的叮嘱:“千万要小心,不要受伤。”
燕洵无奈的笑起来:“阿楚,好啰嗦啊。”
“对了,昨晚是那个赫连家的小姐吧,吵的好厉害。”
少女貌似无意的说,还微微皱了皱眉,似乎对昨晚被吵醒很生气的样子。燕洵仍旧是温和的样子,面色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他轻轻的为楚乔拉了拉被角,平静的说道:“她是有病的人,别为这样的人动气,我已经派人将她送出去了,以后你也不会再见到她。”
楚乔心里顿时生出一丝希望,却故意问道:“你找到治这病的大夫了吗?”
“也不一定能治好,不过试试总是好的。”
燕洵站起身来,将温着的奶茶放在楚乔伸手就能够到的地方,说道:“我今晚还有事,就不陪你了,你好好睡一觉。”
楚乔点了点头,嘴角轻扯,微笑着说:“你也早点休息。”
“恩。”
男人的身影消失在房间里,烛火噼啪的燃着,到处都是温暖而干燥的空气,楚乔躺在那里,心口有些冷,外面响起脚步声,向着她的房间而来,她眼睛有些模糊,鼻子也堵的难受,脚步声越来越近了,楚乔拉高被子,一点一点的盖住嘴,盖住鼻子,盖住眼睛,将整个头都埋了起来。
“姑娘?”绿柳走过来,奇怪的叫:“你怎么蒙着头睡觉?屋子里有炭火,你这样容易憋坏的。”
见楚乔没有反应,绿柳伸出手来就想将被子扯下来,却发现里面有一股很大的力气在死死的拽着,小丫鬟顿时愣了,小心翼翼的问:“姑娘?你怎么了?”
里面的人没有说话,过了很久,丫鬟们一个个的退出去,夜渐渐深了,今夜没有月亮,只有恍惚的烛火,在静静的照着这个偌大的屋子,火光柔柔的投在被子上,晃出浅浅的一条光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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