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苍历七百七十三年,五月初九,后殁,百官恸哭于紫金门外,万民哀恸,举国服丧。五月十六,发陵于太卿街,车马绵延十数里,西怀王戴孝守制,跟随棺木一路相送,前往九恩山皇家陵寝。”
历史上关于穆合那云皇后的记载,只有这么寥寥数笔,看似繁华荣宠的背后,却竟然没有一个死后加封的封号。对于死亡原因也是闭口不谈,一个“殁”字,就代表了昔日车水马龙繁盛荣华的穆合一脉,真正的退出了历史的舞台。长老会七大世家只剩其六,而因为穆合氏败退而空缺出来的位置,顿时引来了更多世家大族的觊觎和窥视,而这种窥视,也因为穆合那云的去世,而更加明目张胆了起来。
穆合皇后出殡的那一天,楚乔站在皇宫西南角的钟鼓楼上,看着漫天的白绫飘荡天际,遮住虚无的长空,一切好似一场繁华的梦境。燕洵站在她的身侧,目光淡然,看不出是什么情绪,可是当他转身离去之后,楚乔却注意到刚刚被他握住的栏杆竟然清晰的印出五个指印。
怎能忘记,当初第一个踏进燕北高原的铁骑正是属于穆合一脉的雄兵,又怎能忘记冷水河畔,燕红绡屈辱不甘憎恨难闭的双眼。
随着穆合氏一脉最后一个当权者的死去,关于燕北和穆合氏的血海深仇,终于在血腥中尘埃落定了。
回莺歌院的途中,楚乔意外的见到了七皇子赵彻。年轻的皇子穿了一身淡青色的袍子,只有腰带和袖褂是月白色的,和整座皇宫如今遍目所及的惨白显得极不搭调。
赵彻面色平静,站在高高的圆山亭子里,细如牛毛的小雨洒下漫天的雨雾,让人看不清他的眉眼。楚乔打着青伞,微仰着头,小雨打湿了她的鞋子,连带着也湿了一小截裙角。
赵彻仰着头,眺望着西面的天空。楚乔知道,那里耸立着一片一片连绵起伏的高原,相传大夏黄金的先祖们就是从那群山中走出来的,他们跃马扬鞭,用鲜血和信念开辟出了这片广袤的国土,让混乱的红川高原臣服在一个政权之下,而他们死后,灵魂也将回到故乡,长眠在那片赤红色的土地上。
大夏皇朝的地下皇陵,也坐落在西北的九恩山下,世代百姓口口相传,说那山上拥有巨大的神庙,鲸油明灯暗夜闪烁,万年不息。
细雨斜飞,打在油纸伞上,少女身形掩映在花树之间,只有白色的裙角在半空中静静的翻飞。
为了限制穆合氏,七皇子赵彻在出生之时就被抱给了文华阁大学士的女儿元妃娘娘,作为大夏皇帝一生中唯一一位比较宠爱的妃子,元妃是后宫之中比较特殊的一位。她跟随元大学士从卞唐而来,生在东南水乡,虽然没有显赫的家世,但却深得皇帝的宠爱,长达十七年不衰。然而在赵彻十七岁生辰的那一天,元妃却当着众多侍女宫人的面投湖自尽。
对于元妃的死,没有人知道原因,宫中风传是穆合皇后嫉妒毒害,逼得元妃自尽,但是皇帝却并没有对此作出任何回应。元妃死后,他照常上朝,照常处理朝政,完全符合一位英明君主的风范,然而从那以后,他却再也没有纳入任何一名妃嫔。
赵彻也因为养母的死而和自己的生母渐行渐远,终于渐渐的因为政见不同,而最终和母族反目,以至于当初被发配边疆却无一人愿意对他伸出援手。
也正是因为如此,穆合氏倒台之后,他的弟弟西华王、妹妹淳公主都声势大堕,备受牵连,只有他毫无影响,照常手握重权,兵领一方。
很多时候,摆在表面上的东西未必就是真的,楚乔转过身去,不再去看那个人前显赫的年轻皇子远眺落寞的身影。
这个深宫,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悲哀,也都有属于自己的残忍,她的眼睛太过沧桑,早已看不尽那些繁华之下的灰败了。
回到莺歌院的时候,燕洵正在梅林的亭子里饮酒,这些年他向来淡定,除了必要的场合,很少喝酒。楚乔站在廊下,看着青衫磊落的年轻男子,突然觉得胸口涌起一阵酸楚。她突然想起很多年前的一个午后,少年于噩梦中惊醒,抓着她的手,脆弱的问:“阿楚,我何时才可以放心一醉?”
那时的他们,太过孱弱,连放心喝一口酒的勇气都没有。可是如今,他们有了这样的勇气,肩上却担上了更多的责任,压的他们再也无法安心的端起金杯。
果然,燕洵只喝了两杯就住了口。寒冬已过,梅林渐渐零落,微风吹过,漫天花树摇曳,梅花缤纷,青衫男子墨发飞舞,双眼紧闭的仰着头,眉心轻蹙,任漫天白梅落于脸面。清风吹来,衣袖鼓舞,张扬如鸟翼。
楚乔没有走过去,她只是静静的站在远处,望着那个并肩多年的人。
有些感情,他人无法理解,有些仇恨,他人也无法承担,哪怕是亲密无间如他们,她也始终无法去替他承受那份蚀骨的恨意。
她能做的,也许只是远远的望着,等待下雨的时候,将自己手中的伞送去给他。
帝国最尊贵的女人撒手而去,留下的,却是一个巨大的石块,轰然砸塌了看似平静的湖面。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后宫之中风头最劲的舒贵妃并没有顺理成章的接替穆合那云的位置,短暂的开怀之后,无数怀疑的利箭顿时对准了魏阀一脉,舒贵妃也成了最大的嫌疑人。书记局、内务院、大寺府的官员们走马灯一样的走进了舒云殿的殿门。七日探查无果,却并没有因此而洗清了舒贵妃的嫌疑,在某些人的有意纵容下,舒贵妃在后宫的地位一落千丈,魏阀殃及池鱼,也遭到了御史台众多笔杆子的口诛笔伐,情况不容乐观。
而与此同时,兰轩殿的轩妃娘娘却凭空得势,接连三日侍寝,更在第四日被册封为贵妃,成为后宫之中除了舒贵妃之外品级最高的妃子,更代理凤印,全权统筹打理穆合皇后的葬礼大典,俨然已是后宫第一人。
轩贵妃不同于当初的元妃,也不同于世家没落的穆合那云。小名兰轩的得宠女子还有一个耀眼的姓氏,她出身于传承上百年的古老氏族,拥有强大的家族后盾,她的全名叫做——诸葛兰轩。
风向转变,诸葛氏水涨船高,霎时间成了和魏阀并驾齐驱的大族之一。
大夏皇帝的这个生辰,注定不会过的风平浪静,穆合皇后丧礼过后,据他的生辰只有三日了,而就在同一日,皇帝会将自己最心爱的女儿嫁给燕北世子,完成这一场举国瞩目的赐婚。
所有的弓箭,霎时间都拉满了弦。空气里,一片剑拔弩张的紧迫。五月十七,一路彪悍的骑兵踏碎了帝都的宁静,西北巴图哈家族的贺寿使者们姗姗来迟,老巴图最小的的亲生弟弟巴雷刚一进城就痛哭出声,扑在紫薇广场的国母雕像上哭的鼻涕一把泪一把,随即,他得到了圣金宫的传召,因为他的忠君爱国,尊贵的皇帝陛下决定亲自接见他。
巴雷的还朝并没有引起有心人的注意,在帝都的官僚们看来,一个已经过了气的长老会元老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分量,更何况穆合氏倒台之后,巴图哈这个被排挤到西北的野蛮家族,就更加可有可无了。陛下会召见巴雷,无非是想要收买人心罢了。
在圣金宫御书房,皇帝的召见整整持续了一个时辰,侍卫们守在门口,不许任何人靠近。
当巴雷走出圣金宫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九崴长街上长风倒转,年轻的巴雷将军仰天长笑,过往的行人都以一种看疯子一样的表情偷偷的看着这个又哭又笑的西北重臣,暗暗的皱起了眉头。
当天晚上,诸葛玥和刚刚回京的魏阀少主魏舒烨都接到了印着西北苍鹰的信函,诸葛穆青看了半晌,最后放置一旁,缓缓摇头道:“就说少爷染病,不便外出。”
诸葛玥眉头一皱,上前说道:“父亲,为什么?”
诸葛穆青沉声说道:“我们的目的已经达到,不宜节外生枝,家族势力如今还不稳妥,兰轩在宫中还需要时间。”
“如果我们促成此事,皇上会更加器重我们。”
诸葛穆青缓缓皱起眉头,沉声说道:“玥儿,你还不明白吗?皇上是否器重我们,不取决于我们为国做出何等贡献,而是取决于诸葛一脉有怎样的实力。蒙将军世代为国,却至今仍只是一个将领而已,封地财力一无所有,世家和皇权分权而制,不可调和,这一点为父已经和你说过很多遍了。”
“可是……”
“此事不必再说,从今天开始闭门谢客,我们坐等三天后的结果吧。”
诸葛玥的话强行被诸葛穆青打断,其实他想说,若是巴雷那个蠢货不能成事,燕洵真的活着逃离帝都回燕北即位,那么帝都会怎样?大夏会怎样?整个天下又会怎样?他们因为自己的利益放走了这只猛虎,究竟会酿成怎样的灾难和祸患?
他想说,父亲已经老了,他的眼睛只能看到一家一户的得失和利益,却看不到天下的大势。国若不在,诸葛一脉安存?
若是他真的走了,那么她呢?是否也会离开帝都,远走燕北?
好在,巴雷虽然是蠢货,还有魏舒烨在,魏阀失势,想要站住脚跟,就不得不抓住这个机会了。
诸葛玥缓缓的仰起头来,喃喃说道:“你可不要让我失望啊。”
第二日,魏舒烨带着十八名武士走进了老巴图在帝都的府邸,而西北的武士们等了一日,却没有见到诸葛玥的影子。
初次见面的巴雷和魏舒烨并没有如何拘谨,曾经在西南大营,他们曾有过共事的机会。刚一落座,巴雷将军顿时说明来意,年轻的帝国新贵轻扯嘴角,邪笑着说道:“诸葛家放弃这个为国效力的大好时机,看来这个升官发财的机会注定要落在你我兄弟的头上了。”
魏舒烨面色阴沉,似乎并不愿意和巴雷多做纠缠,直接切入正题,沉声说道:“在下鲁莽,敢问将军,可有计划了吗?”
巴雷得意一笑:“有。”
“愿闻其详。”
整个行动听起来像是一个小规模的军事政变,三天后,也就是皇帝大寿的当晚,驻扎在城内的骁骑营第七师和第九师会加入西北巴图哈家族的军队,乔装西北军,和巴雷一起围攻燕北车队,巴雷会亲自到场指挥,粉碎一切抵抗,直接缉拿叛逆,随后铡刀立下,奸臣伏诛,天下太平。
魏舒烨当然明白圣金宫的想法,能做这件事的人不在少数,但是却只有西北的巴图哈家族最为合适。
虽然大张旗鼓,但是整个行动看起来就会像是一场报复和谋杀,以西北老巴图和燕北的恩怨,没有人会怀疑这里面另有乾坤。老巴图害怕燕洵娶了公主之后力量膨胀,回到燕北接任后与自己为难,于是派遣自己的弟弟前往帝都谋杀无辜的燕北世子,事情青红皂白再清楚不过,一目了然。
之后,皇帝会秉公办理,将西北军大加训斥,然后收押巴雷将军,再然后,过个十天半个月的再鉴于西北良好的认罪态度无罪释放,象征性的收一点赔偿金。相信,无人会为已经绝了后的燕北而伸张正义的。
整个行动看起来就是一场私人恩怨,和国家无关,和已经要把自己女儿下嫁的皇帝陛下更是不可能有一丝半点的联系。
魏舒烨心下生出一丝厌恶,但却还是皱眉沉声说道:“魏阀三百死士,愿意追随将军,供将军驱使。”
对付一个没落的世子,哪里需要这么多的军队,巴雷嘿嘿一笑,说道:“那好,那少将就负责在外围清剿和拦截援兵吧。”
魏舒烨温和一笑:“多谢将军栽培。”五月十八,深夜。
少女站在地图前反复推敲着后天晚上的行动,最后沉声说道:“各个环节都已经安排妥当,唯有前往城南祖庙请命的这一块,我还是不放心。”
燕洵眉梢一挑,示意她继续说。
“根据仪式,你需要前往祖庙祭祖,再随礼官回到皇宫迎娶公主。这一段路护卫你的人是从礼部抽调来的官兵,忠诚并不可靠。如果有人在这段路上拦截你的话,必出大祸。”
燕洵看着地图,沉声说道:“此处地势开阔,靠近西南镇府使,鱼龙混杂,一旦起事就需要出动大军,况且西南镇府使和我们颇有渊源,他们未必有这个胆子。”
楚乔摇了摇头,缓缓说道:“做事需万全,越是不可能的地方越可能会出差错,我们需要对一切的变数有所准备。况且,你我知道,西南镇府使并未效忠燕北,也并未效忠于你,我们不得不防。”
燕洵点了点头,拿起地图,就开始计划可能遇到的战役和应对方法。
楚乔也同样拿出纸笔,伏在案上写了起来。
一炷香过后,两人同时直起身子,交换纸张,只看了一眼,顿时齐齐露出笑容。
破釜沉舟!背水一战!
如果夏皇敢出此下策,那么就要整座真煌帝都来给自己送行!两日的时间,波澜不惊的度过,五月二十日一早,整座真煌城都陷入了盛大的欢乐之中。大红的朱锦锦缎从紫金门一路铺满九崴街直达东城门,大夏皇帝公开亮相,帝都的官员、商贩、百姓、平民将街道堵死,在帝都警卫的指挥下争相叩拜,高呼万岁,完全呈现出一个盛世荣华富丽堂皇的画面来。
夏皇大寿,除了犯了人命案的犯人都得到大赦,紫薇广场上,密密麻麻跪满了得到赦免的犯人们。夏皇的马车刚一靠近,这些人立刻大呼万岁,叩谢皇帝天恩。
文武百官和各番地使节们跪在紫金门前,后来跟随着车队一路游行,享受万民的朝拜。
游行持续到下午,圣金宫内召开了盛大的宴会,到了傍晚,漫天火树银花,彩灯高燃,无数歌舞伎在广场之上华丽舞蹈,声乐浩瀚,传播整座皇城,百姓们欢呼震天,声势惊人。
然而,就在紫薇广场传来一阵又一阵的人浪欢呼的时候,在前往城南祖庙的道路上,却有一队衣衫华丽的人马,依照礼制,缓缓而行。
不同于内城的欢腾,城南祖庙的这片禁区犹自沉浸在一片安静之中,远处的欢呼声不断传来,却更加显得这里死寂一片。
月色暗淡,大红的宫灯闪烁在道路两旁,燕洵一身大红吉服,坐在马车之内,微闭着双眼,静静等待着时机。
“桄榔”一声,马车一顿,缓缓停住,燕洵睁开眼睛,眉头微微皱起,心底的最后一丝犹豫也顿时退去。
“怎么回事?怎么停下来了?”
带队的礼官上前问道,一名小武校尉快步跑上前来,对着帘子后的燕洵和外面的礼官说道:“世子殿下、礼官大人,前面是祖庙的守卫,他们要求我们下车给他们检查。”
“怎么搞的?这是礼制上的祭祖,十天前就做好批复了,连公主殿下的大婚也敢拦截,他们是哪个小队的?不要命了?”
小武校尉苦着脸说道:“大人,我也是这样跟他们说的,可是他们坚持要检查。”
“世子,卑职到前面去看看。”
马车里寂静无声,礼官当做是燕洵默许了,跟着校尉就离开。然而他不知道的是,此时此刻,马车里的人早已神不知鬼不觉的悄悄离去。
杀机已经在空气里荡漾起来,浓厚的像是死人的尸臭。
在车队的前方,礼官大队和祖庙的守卫者们争吵的脸红脖子粗,几乎要大打出手。
一片高大的宅院之后,战士们的战马通通用棉布包裹了蹄子,迅速上前接应极速而来的男子,阿精翻身下马,为燕洵牵来战马,沉声说道:“殿下,一切都准备好了。”
燕洵沉默的点了点头,翻身上马,随即向着长街另一头的西南镇府使策马狂奔。那里,有帝国从燕北抽调的野战军,长期镇守帝都,人数在一万以上。
虽然并不是自己的人,可是就冲着同样出身燕北的这一点,燕洵已经决定将他们拉上贼船。
现在,他就要去求救了。
僵持中,突然一声尖锐的长鸣刺破了黑夜的宁静,祖庙守卫统领笑容一敛,顿时厉喝道:“动手!”
刀光闪烁,惊变骤发!
尖锐的喊杀声中,祖庙的守备们纷纷拔出了身藏的利刃,挥刀便砍,人人身手敏捷,行动矫健,哪里是什么祖庙的守备,分明一个个都是久经沙场的军人。霎那间,刀光闪亮,血花四溅,利刃砍入肉体和骨骼的刺耳声中,惊呼和惨叫声密集的响起。
“诛杀燕北叛逆!”刺客们呼喝着口号,如狼似虎的跃过了前方礼官们仓促结成的脆弱的阵型,迅速向车队的中路冲去。
“有刺客!敌袭!”带队的礼官这时才反应过来,他也是武将出身,一把抽出腰间的战刀,奋力迎敌,尽忠职守的高呼道:“保护殿下!列阵!呼救!反……”
话音未落,一把利刃顿时抹过他的咽喉,鲜血瞬时间大片的涌出。男人的声音顿时沙哑,转瞬只见他尸身一歪,就倒在一片狰狞的血泊之中。
马车里的礼官们还没来得及下车,就被刺客们堵在了车厢的门口,只听一连串的尖锐响声呼啸而来,十几根银色的箭芒从四面八方刺穿了车厢的隔板,将他们扎了个对穿。
车厢狭窄,根本无处可躲,巨大的惨叫声和哀求声在帝都西南的上空回荡着,让人头皮发麻。
但是残忍的侩子手们却没有丝毫的动容,他们伏在地上,平举着小型的弓弩,稳健的上弦、拉弓、射击,一排排的利箭呼啸而来,穿透马车的隔板,将那些无辜的帝国礼官们刺的破碎,偶尔有膂力强悍的射手将箭射穿了两扇隔板,穿过来的箭矢都充满了浓厚的血腥味道,箭头上还有红色的鲜血在触目惊心的不断的往下滴。
马车的守卫们拔出战刀,奋力反击,把箭装到弩上,然而对方的速度太快,他们尚来不及瞄准就扣动了手指。然而,黑暗射击何来准头?何况是这些不擅征战的礼部守卫,仓皇间,箭矢全无作用。他们不得不把弩机就地一扔,拔出了腰间的佩刀应战,喊杀震天,血泥揉杂。可并行八匹战马的宽阔御道上,两方战士交缠在一处,呼喝冲杀,誓死拼斗。
狭路相逢勇者胜!他们已经来不及去喝问对方的名字和来历,所能做的,只是将战刀举起,然后狠狠的砸在对方的脑袋上!
但敌人实在太多,几个守卫在人潮中恍若激流中的稻草,转眼就被大浪淹没,连影子都看不到。
低沉的呼喝声犹如闷雷一般,回荡在大街上。为这一切做背景的,是帝都中部一浪紧接一浪的欢呼声,漫天的礼花和烟火再不断宣告着今日是个怎样喜庆的日子。然而,也正是这份喜庆的热闹,将这一片嗜血的残杀声掩盖了下去,无人知道,无人听见,无人会想象到在这样盛世繁荣的喜宴下,竟会明目张胆的存在着这样毫无顾忌的残杀。
礼部的护卫们怒吼着反击,敌人太多,如潮水般从四面八方疯狂涌上!那些狰狞的脸孔和嗜血的眼睛,好似蛮荒的野兽般吞噬着人心的最后一丝希望。
“反击!迎战!帝国马上就会给我们支援!”
然而,他们不知道的,今日的刺客来源正是他们心心念念的帝国,不会有支援,不会有援兵,他们注定是被抛弃的一队,要为帝国的强大而殉葬!
眼睛通红一片,天地都被血色弥漫,他们近得几乎是贴着敌人的脑袋放箭,射光了弩机中的箭就抡着十几斤重的弩机当锤子用,狠狠将敌人脑袋砸得脑浆崩裂,然后被乱刀砍倒。整个长街都陷入了血腥的混战中。双方展开了惨烈的厮杀,惨叫声和哀号声密集的响起。
燕洵所在的马车已经被射成了马蜂窝,没有人会奢望他还活着,惨烈的厮杀持续时间并不长。一炷香的时间之后,交战声逐渐稀疏,渐渐平息。护卫的两百多名士兵全军覆没,无论是反抗的,还是投降的,全都惨遭屠杀,一个不留!鲜血汩汩汇成了一条可怕的小河,在大街上静静的流淌着,直到被冻成了血块,血腥味扑鼻
就在此时,帝都的中央突然爆发出一朵盛大的烟花,五彩缤纷,光彩夺目,巨大的欢呼声海浪般涌来,越发映衬出此处的死寂。
这绝对是一场相当成功的谋杀,但是谋杀的策划者却并未因此而高兴,巴雷失魂落魄的站在血泊中央,对手下呵斥道:“怎么回事?人呢?”
下属面色惊慌,一片惨白,哆哆嗦嗦的说道:“属下不知,在死者中并没有找到燕世子,马车里也没有,属下估计,他可能逃了。”
“逃了?”
巴雷厉喝一声,怒然说道:“八百人的围攻,外围三百人的防守,武器精良,准备充足,有心算无心下你们还让人逃了?我要你们还有什么用?”
“将军,我们,我们可以去外围魏少将处查看,也许他们抓到了。”
“对,”巴雷顿时点头,抱着万分之一的希望就要上马,可是就在这时,一阵震天的马蹄声顿时响起,整个大地霎时间都在剧烈的颤动,巴雷惊恐的抬起头来,只见一片漆黑的长街尽头,密密麻麻的火把缓缓逼近,渐渐汇成了一片闪亮的光带,战马昂然,杀气如虹!那迎面而来的,竟是一只彪悍的骑兵军团!
“是西南镇府使的燕北军!”
巴雷失声高呼,利落转身:“快跑!”
此时再逃跑已经来不及了,两条腿不可能跑得赢战马的四条腿。这已经不是一场战斗,绝对是一场名副其实的屠杀,西北巴雷的部下中间并不缺高手,但为了刺杀而仓促组建起来的乌合之众对上了配合默契的骑军军团,结果并不难想像。刺客们连第一轮攻击都顶不住就被弩弓射得溃不成军,接下来就是全面的溃败,狼狈的逃跑。
“我是西北巴图哈家族巴雷将军,我们奉有王令!”
惊慌失措的声音顿时响起,巴雷在手下的护卫下节节败退,嘶声裂肺的高呼自己的身份。
可是哪里有人相信,刚刚被燕北世子调来的西南镇府使的官兵们一个个杀红了眼。自从燕世城倒台之后,西南镇府使在帝都就低人一等,被绿营军、骁骑营的人欺凌侮辱,就连城守军也敢给他们白眼看。此刻好不容易抓到这么一个立大功的机会,谁会相信那些刺客们死到临头的疯话?
敢在真煌城里组建这样大规模的刺杀,简直是活的不耐烦了。
士兵们大喝一声,挥舞着手中的战刀,就将叫的最大声的一个脑袋砍了下来!
犹如一阵狂风骤雨,骑兵们迅猛的扑近身来,追上了逃跑的人群。人马未到,迎头就是一通箭雨,当场就把逃跑的杀手们射倒了一片,然后马蹄凶猛的踩踏过去,将他们踩成了肉泥。
报应来的如此之快,一炷香之前的杀戮者们,转瞬就变成了刺客屠刀下的待宰之物,逃无可逃。
马蹄声轰隆震天,黑压压的骑兵如同潮水般涌过,所到之处,所有的反抗都被迅速夷平。在大队人马的簇拥之下,一身大红吉服的燕洵面色冷然的骑坐在马背上,双目如鹰隼般审视着战场,嘴唇抿起,带着冷硬的锋芒。
“世子殿下!”
西南镇府使的副统领贺萧策马上前,满面红光的开心说道:“世子殿下,任务圆满达成,所有刺客都已伏诛,没有逃脱一人。”
燕洵点了点头,微笑说道:“贺统领居功甚伟,救命之恩,燕洵不敢或忘。”
贺萧摇头道:“殿下言重了,保护帝都安全本就是末将的责任,更何况殿下和西南镇府使同出自燕北,我们更不能袖手旁观。”
燕洵笑道:“统领的功劳,本王定会完完整整的向皇上禀报,相信很快的,贺副统领的这个‘副’字就能去掉了。”
贺萧一喜,笑道:“多谢殿下提拔!”
“统领!”这时,一个小参将走上前来,趴在贺萧的耳边小声说道:“事情有点不对劲。”
贺萧一愣,转过头来小声说道:“什么不对劲?”
参将眉头紧锁,眼神惊慌,沉声说道:“您跟我过来看看。”
贺萧和燕洵打了声招呼,就跟着参将离去,看到那一具一具狼藉的尸首的时候,他顿时觉得眼前一黑,好似天地在一瞬间坍塌了一样,几乎要从马上摔了下来。
巴雷为人跋扈,喜欢张扬,当初进城的时候几乎全城百姓都目睹了他的真容。贺萧作为维护现场秩序的将领又怎会不识,看到这位老兄胸前插着密密麻麻一堆箭矢四仰八叉的躺在那里,贺萧顿时觉得眼前一片漆黑,差点晕了过去。
强打起精神,年轻的副统领还在幻想着,也许只是西北巴图哈家族自己独自的暗杀行动,想要除掉燕北世子,毕竟老巴图和燕世城的恩怨,早就已经传遍了大江南北,无人不知了。
可是,当他看到大批骁骑营将士的时候,贺萧顿时知道,摆在自己面前的,已经是死路一条了。
虽然这些士兵都穿着西北巴图哈家族的衣服,但是常年驻军在帝都的西南镇府使将士们一眼就能认出这些经常跟在骁骑营统领的屁股后面来自己军中耀武扬威的王八蛋们。看到这些人,贺萧就算再傻,也明白所谓的暗杀不过是一场帝国授命的诛杀了。
那么,自己带着兵马强行杀出,诛灭了帝国的兵马,救下了燕北世子,又该得到怎样的下场?
那一瞬间,贺萧只有一个念头:拿下燕洵,将功赎罪!
“要杀我的人,是大夏皇帝。”
一瞬间,所有人愣在当场!
燕洵高居马上,轻描淡写的看了在场的众多兵士一眼,随后转移到贺萧的脸上,语气清淡的说道:“贺统领,将你牵涉其中,我很抱歉,如果你们西南镇府使不是燕北出身的军人,拿下我也许就能免此灾祸了。”
一语提醒梦中人!贺萧瞪大眼睛,看着燕洵高深莫测的脸孔,顿时回过神来!
西南镇府使,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如果是别的部队,误打误撞杀了巴雷和骁骑营的士兵,那么以一句不知内情还可以解释过去。但是作为本身就被帝国高度关注,屡次被怀疑匿藏燕北叛党的西南镇府使来说,就无论如何也不可能逃的性命。帝国不会放过自己,长老会不会放过自己,圣金宫更不会放过自己,再回头只有死路一条,男人的眼睛通红,他狠狠的看着眼前一身红袍的俊朗男子,一个声音在脑海里疯狂的叫嚣:他全都知道,他是故意将自己引上死路的!
然而,他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片刻之后,男人眼中的戾气缓缓消逝,换做了一副亡命徒一般的疯狂。
上万人汇聚在长街上,头脑清楚的人顿时就明白过来事情的前因后果,他们只觉得大地似乎都在摇晃,一片空荡荡的畏惧。众人仰着头,望着贺萧,望着燕洵,或者是望着苍天,苦苦的为自己思索一条活命的路。
所有的出路都被堵死,退无可退,回头便是死路一条,唯一的出路,也许就是拼死一战!
贺萧陡然跳下战马,对着身后的士兵们高举双手,厉声高呼道:“兄弟们!有些话我憋了八年了,今天要说一说!当年,是谁捣灭了沧澜王叛乱,于圣金宫一路冲杀救出了皇帝?是谁在白马关万里奔袭,解救了整个帝国的长老官员?是谁在燕北高原上抗击犬戎人,让北蛮子们不敢踏进关内一步,保护了我们的父母妻儿?是燕北的王,是燕世城老王爷!可是忠臣最后得到了什么?是满门抄斩,是斩首示众!八年来,我们燕北一脉的军人在帝都受尽屈辱,被骁骑营和绿营军的狗崽子们瞧不起,这些,我们也都忍了!可是现在,帝国又要无缘无故的对老王爷唯一的血脉下手,以卑鄙的手段妄图除掉世子殿下,作为燕北的军人,我们服吗?”
“不服!”
雷霆般的呼喝声顿时响起,无数的士兵们举起了手中的刀枪,那些关于燕世城所向无敌的神话,又一次在军人们热血的胸腔里奔涌了起来,多年来所受的压迫也像岩浆一般的沸腾。他们嘶声长呼,声势惊人!
“弟兄们!我们是燕北的军人,今晚,我们杀了帝国的阴谋者,我们已经和世子殿下绑在一根绳上,世子若是不在了,我们也没有好下场!你们说,我们能坐以待毙吗?”
“不能!”
“我们不能死!”
“皇帝忘恩负义!不配统领我们!”
“昏君乱命!我们反了!”
不知道是什么人喊出了最后一句,整个队伍霎时间一片死寂。
终于有人喊出了这句话,紧随其后的,仿佛是大火燎原,无数个声音齐声高呼:“昏君乱命!我们反了!”
“燕北的战士们!”
燕洵坐在马上,眼神冷冽的望着下面无数双高举的手掌,他的眼睛缓缓眯起,声音坚定的沉声说道:“家父蒙冤已有八载,燕北凋零,被恶人践踏,燕北战士的关荣,也被腐朽的帝都摧毁!我们都是对帝国忠心耿耿的臣子,我们镇守边疆,和北蛮人抗争,保护帝国内陆的太平。可是时间久了,繁华和奢靡蒙住了帝国长老和皇帝的眼睛!他们忘了,是谁战死边疆,用热血和白骨筑起保家卫国的钢铁长城!他们忘了,是谁顶风冒雪,将犬戎人抗击关外!他们忘了,是谁在帝国的危难之际,一次又一次的救国于水火!”
“是我们!”士兵们齐声高呼:“是我们燕北!”
“对!是我们!”长风呼啸而来,卷起燕洵猎猎翻飞的衣衫,年轻的男子一把扯掉身上的大红华服,露出里面墨黑色的战袍,那衣衫之上,竟绣着一只金碧辉煌的战鹰,那是燕北的战旗,金色铁鹰旗!燕洵厉声说道:“主上昏庸,不辩忠奸!他忘记了我们的功勋,不加嘉奖,反而痛下杀手!我们有功无罪,我们坚决不从!”
“坚决抵抗!誓死不从!”
无数个沙哑的嗓子齐声高呼:“我们反了,誓死不从!”
燕洵一把拔出腰间的长剑,狂风吹卷着他漆黑的战袍,那只金色的苍鹰猎猎翻飞,好像随时都会振翅昂扬一般!
被困了八年的年轻世子发出狮子一般的怒吼:“战士们!跟随我!杀出帝都,回到燕北,我们别无选择,唯有兵变,今日,我燕北一脉就此独立!”
“杀出帝都!回到燕北!”
激荡吼叫声穿透长空,与此同时,一连串硕大的烟火在上空炸裂,漫天火树,满目繁华烟尘!
此时此刻,莺歌院,女子一身黑色战袍,站在漆黑的夜幕之下,在她的身后,跟随着一群同色衣装的黑衣人。一只雪白的长鹰飞过夜空,落在少女的肩头,拆开信件,女子的眉头轻轻皱紧,又再松开。
“战士们!考验你们的时刻到了!”
楚乔凌厉的转过身去,眼神如雪,秀发如瀑,语调铿锵的沉声说道:“燕北需要你们!大同需要你们!天下苍生、万千黎民需要你们!去吧,用腐朽的当权者的心肝,来祭奠我们新生的政权!”
呼啸声顿时响起,片刻之后,庭院里除了楚乔,再无一人。
柳绿小丫鬟跑上前来,紧张的说道:“姑娘,我们该走了。”
“不,”少女斩钉截铁的摇了摇头:“我们还有一件事没有做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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