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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梁生宝约定了谈叙的时间和地点以后,刘淑良回到县中女生宿舍她住的房子里,心里头说不来是什么滋味儿。自从去年秋后离开范村回到竹园村娘家里,她对婚姻问题的想法几经改变。现在,那些情景一一重新浮现在她脑里来了。……
她回到竹园村不几天,统购粮食和宣传过渡时期总路线的工作组进村了。她当然要参加村里的各种会议——党员、团员和干部的一揽子会,青年团的会、一般青年的会和妇女的会。她和竹园村的其他党员或团员一块,登门访问过那些思想暂时不通的庄稼人,说服他们不要把余粮卖给商人,要卖给国家,支援工业化。奇怪!在这样激荡着农村的运动中,她始终有一种不安心的感觉——她不是竹园村人。对她出嫁前住过的这个村庄,她仍然是熟悉的;但对这村里的人和事,她可是生疏得很了。她和人家一块走进一个庄稼院,人家能按各户不同的情况说些打动人心的话进行宣传;而她只能说些一般的大道理,显得她这个年岁和身量都很大的人作用很小。她感到难过,想念起在漉河南岸的范村,她可不是这样。不是她骄傲,在范村,她有些办法,也有些威信。
尽管对已经离了婚的中学教员范洪信没感情了,对下雨和下雪的夜里带着伞,在乡政府院里等着她散会一同回家的那个从前的婆婆,她也不怎么想念了;但对自己在那里加入了青年团,做过许多工作的村庄,她却不是那么容易忘记的。她想念培养、教育她的范村乡党支部书记,想念她熟悉的那些村巷里的庄稼人,特别是她互助组的组员。她甚至于想念互助组搞过水稻密植的那块试验田。但她已经不是范村人了。范村乡的党支部书记那么想留下她,鼓动那么多人给她说亲,要她在范村结婚,她还是坚决地离开了范村。在统购粮食运动中,她曾经有点怀疑:她这样做是不是太娃娃脾气了呢?也许她应该在范村挑个合适的对象结了婚吧?
正在这个时候,从前嫁到下堡村蛤蟆滩的堂姑——金姐娃她妈,给她说这梁生宝。好!说的正是时候!梁生宝头一年在县上开的互助合作代表会上向大王村的王宗济应战的时候,她见过的。个子比她略微高一点,人很精明、英俊,想不到他还没媳妇哩。她连忙主动地到蛤蟆滩和梁生宝见面。当时因为灯塔社的建社工作正紧张,她在堂姑家里住了一夜,没和梁生宝见面,而蛤蟆滩和蛤蟆滩的人却代替范村和范村的人,成了她心里头所想念的了。
汤河边的护堤白杨树,稻地中间的草棚院,绕着草棚院流过的渠水,和到堂姑家里来看过她的那些蛤蟆滩的女人,对她比竹园村和竹园村的人更有吸引力。农业生产合作社的成立,稻麦两熟的试验,水稻密植的成功,样样都吸引着她,梁生宝这个对象对她的吸引力越来越大了,她在心里默算着日子,等待着建社以后她姑叫她再到蛤蟆滩去……
妈却不大喜愿她嫁到蛤蟆滩去。妈听了她说的梁生宝的为人、家庭情形,老皱脸沉下去说:
“唉!蛤蟆滩是个穷地方,苦得很啊。蛤蟆叫、蚊子咬,夏天你整夜睡不成觉。当年金姐娃她妈初嫁到那里哭过,说那里的水,人吃了也不好,到老年要得粗脖子病……”
她听了妈的话,忍不住笑,说:“妈,我不嫌这些,只要人对就好。”
一天黑夜,她从竹园乡政府开毕会回来,母女俩睡在炕上,吹熄了石油灯以后,妈叹了口气,说:
“线线啊!不是妈有意难为你,皆因你爹死后,我一个寡妇老婆儿,犁不能犁,锄不能锄,有几亩薄地,全仗着你那两个姐夫来做哩。从前你小的时候,就打过招女婿的主意。怪你老子受不了穆家的欺负,硬要寻个念书的人家,才把你嫁到范村去了,害的几方面不如意。而今后悔也来不及了,眼前的事你可要仔细思量哩。你看寻个你可心的男人,进咱门过日子好不好呢?把妈养老送终,也是你娃儿的一番孝心。”
啊!原来是这样!淑良预先连一点也没想到妈会有这心思。这几句话在妈的心里一定思谋了好多日子,才说得这么委婉,这么周全。……
淑良记得:十多年前,她还是个十三四岁的女娃,背后吊着一条辫子,每天帮助爹在田地里牵牛犁地、薅苗、拾柴禾、收割青草、拣遗落的庄稼穗子的时候,爹曾说过招女婿的话。那时候,世上所有的男人和女人,对她来说,都不过是人;只是其中有一个男人将来要和她一块过日子,因为据隔壁婶婶说,她将来要当婆娘。事情对她就是这样简单。她用自己雪亮闪光的眼睛看见:整个竹园村的所有庄稼院,只要稍微有一点办法的人家,都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婆娘在一块过光景。男人种地、上集、出公差;婆娘做饭、缝衣、养育娃子。这样看来,她长大一定也得跟一个男人过了。至于哪个男人和她一块过光景合适,她那时候一点也不知道。她的幼小的心灵曾想:爹和妈知道,他们会很细心地替她挑选一个合适的男人的,不用她担心。她听爹和妈的话。所以当时她听妈说爹要给她招个女婿,她就满心情愿了。她想:她到男人家里去过日子,还是男人到她家里来过日子,还不是一样吗?招女婿更好!她可以不离开竹园村,不侍奉婆婆更好。她甚至于天真地对妈说过:“那么就快招吧!他穆家弟兄再欺负爹,咱就有帮手了。不是吗?妈?……”惹得妈笑了。
现在,淑良听妈一提,想起自己这句可笑的话来,仍然忍不住笑。笑毕她说:
“妈!你的脑筋真个古板。你还把我当背后吊一条辫子的那个小闺女哩!你还把世事当解放以前哩!现时土地改革几年了,穷庄稼人好赖都有了几亩地,谁愿意进人家的门呢?再说,我也是青年团员了。我要一个随便啥男人做啥呢?妈,这回我要是到了下堡村,离竹园村可近。我和梁生宝帮你种那几亩地!”她说得妈再没吭声。
她当时对妈说的话少,但她那夜想得很多,头脑很热。
她想:还在范村的时候,人们给她提过亲的那些对象——精明的不忠厚,忠厚的不能干,能干的思想不好。精明、忠厚、能干、思想好的男人,又要没结过婚,这样的对象上哪里去找呢?确实,她要一个随便什么男人做啥呢?或者糊涂、或者狡猾、或者窝囊、或者思想落后,她怎么能有做这号人的媳妇的那种感情呢?要是没有那种感情,而硬要做一个人的媳妇,那简直太寒伧了!她情愿和范洪信痛痛快快地离婚,就是因为她再也没有做范洪信的媳妇的感情了。难道她离了范洪信活不成吗?她不会下地劳动吗?她不会上集买卖东西吗?她不会响应党的号召在村里工作吗?她从范村回到娘家里,就打了这主意——要是没有一个年岁相当、精明、忠厚、能干、思想好的庄稼人,她宁愿一辈子住在竹园村不再结婚。没有想到就在竹园村旁边,蛤蟆滩有个梁生宝!她没有好意思对妈说,但她心里头想:“只要人家梁生宝不嫌我,哪怕我到蛤蟆滩的头一年夏天就叫蚊子吃了,蛤蟆叫得我一夏天睡不成觉,我也心甘情愿……”她这样想的时候,心里甜蜜得很!
但她第二回到蛤蟆滩去和梁生宝见过面以后,她的心凉下来了。她看见梁生宝对这事并不怎么热心。她离开蛤蟆滩回竹园村的时候,介绍人也没给她一句肯定的话,只说等过了春节以后再……她想:这准是一句推辞的话。她恢复了她从范村回到娘家时的心情,打定主意没合适的对象不结婚,哪怕在娘家住一辈子哩!在春节前的几天,她积极地把她娘家那条巷子的两个临时互助组整顿起来,合并成一个常年互助组,大伙选她当互助组长。进城来参加这互助合作代表会的头一天,当看见梁生宝的时候,她既不紧张,也不害羞。她最厌恶女人的自卑。她大大方方地和梁生宝说话,好像她和他中间并没有说过亲的事儿,只是一般地认识而已。想不到开会期间,梁生宝会主动地来找她,约她谈叙。她的心绪怎么能不紊乱一阵呢?……
到了给三级干部和互助合作代表放映电影的晚上了。刘淑良托词头痛,没去看电影,说要早睡。她在房子里听得人们都进了县中的礼堂了。电影的音乐传到学生宿舍里来了。刘淑良从床上起来,用手在襟边把蓝罩衫扯展,就按照告诉她的地点,去找梁生宝了。
不像初次进城的乡下女人,刘淑良对县城的地方不生疏。还是个小闺女,当爹和穆家打官司的时候,她就曾进过城。以后嫁到范村,离县城只有二十几里,她到县中来给范洪信送过几回东西,解放后又来开过几次会。她知道县人民政府和县委在一个大门里头,县委在东边。她胸前戴着互助合作代表的红布条,非常熟悉地走进了水泥大门,然后在庭院的砖道上向东走。
砖道拐弯处的一盏路灯下,站着一个人:梁生宝!
“我怕你寻不上……”
刘淑良高兴地笑笑,很庄重地说:
“那么你在前头引路嘛……”
两人又拐了一个弯儿,进了一个砖圆门的院子。院里只有两个房子的灯亮着,他们进了门前有棵梧桐树的房子。这是个一间房的单身干部宿舍,摆设着一张单人床,一个三斗桌子和两把木椅。脸盆放在一个小方凳上。书籍立在对着玻璃窗的办公桌上。刘淑良在门里头办公桌旁边的木椅上坐下了。梁生宝却不坐办公桌正面的木椅,离远点坐在这房主人的床边上,一只手捏着他那庄稼人的短烟袋锅。
“春节那几天里头,我总想到竹园村来,总也没个闲空儿。”生宝开始解释。
刘淑良一只手搁在办公桌的一角,有点不相信。
“那么我在俺姑家的时候,你怎没说这话呢?”
“当着那些人的面,我……”
“有万跟你出去,你也没给他说嘛。”刘淑良还是不相信,一只手扯扯她罩衫的衣角,看他梁生宝说什么。
生宝咧嘴笑着说:“给有万说和当着那些人的面说,还不是一样吗?金姐娃那嘴,你不知道,嘿!用不了三天,全蛤蟆滩都知道了。”
刘淑良注意地看看生宝:脸色是诚恳的,眼光里也没一点说谎的神气。她相信了,生宝是真心实意的。她是明大理、识大体的女人,决定不把她的错误判断和她第二次从蛤蟆滩回去以后的种种心思告诉生宝。她要显得好像根本没有那种判断和那些心思一样。她不让生宝嫌她有一般女人的小心眼。
刘淑良前额宽阔的脸盘上,现在堆起了比她刚才在外头碰见生宝时更加亲近的笑容。她更加亲切地问:
“两个老人过年好吧?”
“好!”生宝两手放在两个膝盖上,端正地坐在床边,说,“俺爹俺妈都好!俺爹去年还对互助合作没识清,今年强多了。他见天要到饲养室去看一回,再不和俺妈拌嘴闹气了。俺妈也强健,就是年纪大了。她做饭还没啥,针线活儿不行了。她把针举到半空里,半天穿不进线去嘛……”
刘淑良忍不住笑,心里头想:“那几口人的衣裳,我捎带着就做得穿上了。”但她嘴里不这样说。她嘴里只说:
“嗯!就是的!要是秀兰不出门还好些……”
“噢?”生宝惊奇地问,“俺屋的人你全知道吗?”
“全知道,”刘淑良笑着承认,然后满怀好感地问,“秀兰这阵在啥地方呢?”
“还在吉林省哩。”
“春节没回来?……”
“没。说她在那里闲不惯,想回家来参加生产哩。”
“秀兰的思想真个好!”刘淑良夸奖说,“俺姑和金姐娃告诉我,她女婿在朝鲜前线的时候,脸上受了烧伤。她婆婆想念得病了,还怕秀兰解除婚约。秀兰就退了学,还没结婚就住到婆家去了。”
“就是的,”生宝笑着点头,“她娘俩啥都给你说……”
刘淑良笑着说:“俺姑和金姐娃还告诉我,秀兰的一个同学叫改霞,就没秀兰那么老实。说听了这个人的话是一个样儿,听了那个人的话又是另一样儿,慌慌溜溜……”
“就是的,”生宝点头,略微有点不自然地笑笑说,“她娘俩还给你说些啥来,你全说出来,我看说得对不?”
“再没说啥,”刘淑良诚实地说,“她们说得对吗?”
“对!”生宝现在很自然地笑着,很坦然地评论,“那个闺女不能和俺秀兰比!她不是在艰难里长大的,就没受过俺家受的那号剥削和压迫嘛。她爸死的时候留下了几亩地,两个姐夫给种着。娘俩关起街门过小家子光景,寡妇老婆还挺娇惯小闺女的,也不像你从小就跟大人在地里头干活嘛!”
刘淑良注意听着生宝的议论。这些话对她是这样明白、亲切,她立刻感觉到她和他在精神上比刚才更加近了一些。她的这种感觉用不着什么甜言蜜语来表达。她从生宝看她的眼神上就看出:生宝对她也有同样的感觉。她们彼此间会心地一笑,就表达了这种感情。
生宝高兴地说:“这回开的这学习大会真好!”
刘淑良说:“就是好!听见陶书记的全县规划,真叫人高兴。没想到这么快!我们的范村的那个互助组,听说他们今年冬里就要办社。竹园村的这个互助组差,才整顿起来……”
“噢,你这么积极?”生宝不理解地问,“你是不是就在竹园村当了互助组长了?”
刘淑良看着生宝迷惑的神气,忍不住笑。
“唔,当了互助组长了。”刘淑良忍住笑回答。她心里头想,“俺姑说他老实,他也真个老实。我不当互助组长,怎能当互助合作代表呢?你看他这个老实相吧,真逗人……”
生宝带着满脸的老实相说:“咱灯塔社今年冬里扩社的时候,就要吸收所有要求入社的贫农。生活和生产有困难的中农要求的话,也要收。明年冬里扩社的时候,我思量:上、下河沿的四十七家农户,就全能入社。……”
“三年合作化?”刘淑良惊讶地问。
“唔!”生宝有信心地说,“不光是这!俺还想在明后冬里和官渠岸联社哩,就像窦堡区的大王村现时办的那样。你看怎样?”
刘淑良喜欢地笑一笑,一只手摸着韩培生办公桌的一角,不知道说什么好。她明白生宝说这些话的意思。他居然用一家人的口气,征求她的意见了。
刘淑良心里头接受了生宝的这种态度,嘴里却不好意思说什么意见。
生宝看看她的神情,继续说起灯塔社的具体情况——旧社会受尽了剥削和压迫的穷庄稼人,土地改革以后生活和生产还如何困难;人们要求入社的热情如何高;入了社的穷庄稼人生产如何积极,对社如何关心;社干部克服困难的决心如何大,举出了副主任高增福的例子。
刘淑良聚精会神地听着。生宝和对象见面不谈他家里的情形,全谈的是农业社,充分表现出他以社为家的精神。刘淑良心里喜欢地听着,以至于忘记了她要掌握出来的时间。
“我要走了,”她说,“看电影的人散以前,我应该在屋里。要么人家要问我上哪里去了……”
生宝思量了一下,同意了,很腼腆地问:
“我看咱这事情,你要是没意见了,咱就简简单单……”
刘淑良站起来,不好意思地笑一笑,说:
“那么还敲锣、打鼓、坐轿呀?”
“你说啥时办合适呢?”生宝进一步问。
刘淑良笑说:“你甭急嘛!我开毕会回去和俺妈商量一下,咱再见话。”
“怎么见话呢?”
“你告诉有万,叫金姐娃到竹园村来。”刘淑良说着,开了房门。生宝跟在她后边,送她出了砖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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