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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后的蛤蟆滩变成了茫茫的世界。早晨,厚雪封锁着所有的庄稼院。庄稼人都忙着扫自家院里和门前的积雪。从外面看起来,稻地的住户好像被这场厚雪压得死气沉沉了。只有各处庄稼院的狗跑了出来,在茫野里奔跑,互相追逐,咬仗,在雪地上打滚儿。官渠、翻身渠、团结渠、皂龙渠,和汤河一样冒着热气,在白雪里湍流着黑色的水。
早饭后,经过了扫雪归田的一场热闹,庄稼院和庄稼院之间很快恢复了交通,庄稼人和庄稼人的交往也跟着恢复了。人们变得异乎寻常地好动,生活变得异乎寻常地活跃。每个人都感觉到内心中有一件快活的事情,使自己不能在雪后安安宁宁待在温暖的屋里头。“大寒一场雪,来年好吃麦”,这不是唯一的原因。
扫雪以后,全村大多数人——男人、女人、老汉和娃子们,在社的和社外群众,上下河沿的和官渠岸的,喜欢农业社的和不喜欢农业社的,三三五五走过雪地上的黄土小径,来到了冯有义院和郭庆喜院,看看新修成的饲养室。这现在是全村注意的中心。
“听说昨日刮起大风那阵儿,刚刚把槽盘就!”
“就是!真个巧!自灯塔社动工修建饲养室,总是阳烫烫的好天气。要是早些日子变天,就怕冻得连泥巴也按不到墙上去。”
“着!时来运到。该着梁主任脸上有光。”
“对着哩!人家梁生宝就是有福之人喀。自到郭县买稻种起,谋啥啥准,做啥啥应。睡觉梦见周公,走路遇见财神……”
“说的啥话!”
“那么你说:为啥专等着人家修好饲养室才变天呢?这不是运气好是啥?”
“旁人看见是运气好,当事人可费了心思哩。……”
人们在一条扫开雪的小路上走着,这样谈叙着。而在另一条小路上走着的人们,谈叙着另外的话:
“灯塔社几时牲口合槽哩?日子看定了没?”
“看啥日子呢?新历书上早就没黄道吉日了。听说饲养室里头一谋置好,就合槽呀!”
“说是灯塔社成立那天,县长要来主事。下了这场厚雪,就看来得了不?……”
“来呀!他县长本人不来,也要来个大员!不小的事嘛!”
各条路上的庄稼人们谈叙着,来到饲养室院里。这在蛤蟆滩庄稼人的生活里,是这样重大的事件,以至于人们等不得合槽,就来参观空饲养室。从半上午到半下午的这个时间里头,全村人川流不息地从准备牲口进出的前门进了饲养室,又从准备起粪和垫土走的后门出去了。人们看看房顶、看看墙壁,又看看脚地,好像这是什么新奇建筑;而其实木料、砖瓦、土坯和泥巴,同蛤蟆滩所有的房屋一般无二。人们用手摸摸泥墙,看干得怎样;用手摇摇槽外头拴牲口的木橛,看结实不结实;伸开胳膊量量每个槽的长短,看统共能站多少牲口。有人还向社干部们提出这样那样的建议。……
梁生宝、高增福、冯有万、杨大海,还有四个生产组长和两个饲养员,在两队的饲养室整整忙乱了一天。世界上一切的琐碎事务,不管它有多么伟大的意义,事务本身仍然是很琐碎的。两个主任领导大伙,把早先折了价的大农具——犁杖、耙、耱,在饲养室外檐墙上挂起来了。他们从附近的社员家里收集到谷草和麦草,安排劳力在草房外面铡起来。注意!草越铡碎,牲口越喜爱吃!人们把给牲口拌草用的水缸搬来了,安置在槽头前边。恐怕新泥的槽座子受冻以后,泥皮脱落下来,他们在两个饲养室都烧了火堆,保持着室内不冻的温度。人们带着一种难以用庄稼人日常用语表明的心情,荣幸地做着这些事情。梁生宝很明显地看出来:大伙感觉到这是今生难忘的时刻。你看!许多人抢着参加布置饲养室的工作。由于人多了碍事,梁生宝好不容易劝说许多插不上手的人不要挤到跟前。
整整忙了一天,蛤蟆滩的庄稼院点起灯的时候,所有的社干部和做活的社员,才各回各家了。冯有义院里只留下了三个人——两个主任和一个饲养员任老四。
梁生宝在饲养室门台阶上拍打着衣裳上的尘土,对大伙说:
“回吧!啥也看不见做了。咱们明天再来吧!”
“对!老四!你先回,”高增福从饲养室走出来说,“我和主任有几句要紧话谈叙……”
任老四从草房出来,关了门,咧嘴哈哈大笑。
“哈哈!咱两个正好是一个心思!我也是等着和主任一块回家,有几句要紧话和他谈叙。”
梁生宝说任老四:“那么你先说吧!说毕你先走。增福和我谈叙的话长,你等不得。”
于是三个人和冯有义打过招呼,离开了昏暗的饲养室院落,来到比较明亮的土场上。这土场已经不是土场。近两日社员们担来了一堆垫圈土,现在已经是一座小小的雪堆。黄昏中,千家万户冬天烧炕的柴烟,弥漫在汤河两岸。在严寒的时候,庄稼人看见炊烟就能感觉到温暖。三个人走了一段路,离开了土场和附近的庄稼院。他们到了大路边,现在没有人能听清他们说什么话了。水蛇腰老汉神秘地开腔说:
“唉!我说这话,你两个保险听不进耳朵里去。保险!”
高增福诚恳地说:“你说!老四。你放大胆说!是好的意见,咱农业社没个不接受的理。民主管理是咱章程上定的。”
任老四又一唱三叹说:“唉唉!咱灯塔社样样事办得都顺人心,只有一样事,在多少人心里结起一块疙瘩。”
“啥事情?啊?”严肃的副主任看得十分严重。
年轻的主任忍不住笑:“老四叔!你怎么学得和死了的卢秀才一样,斯斯文文起来了?你快回家歇息去吧!你们几个老年人肚里的不是疙瘩。我知道那是气泡。用不了多少日子,它自消自散呀。”
“啥事情?”高增福迷惑地问,“你叫老四说嘛!”
梁生宝说:“甭说了。说出去给咱灯塔社丢人。他们要看个黄道吉日给牲口合槽。增福,你同意吗?”
“啊啊?”高增福张大了嘴巴,仰头朝着出了几颗星星的蓝天笑,“我这几天忙忙乱乱,这事一点也不知情。”
梁生宝对任老四直率地说:“你快回家去吧!再甭提这层事了,好不好?你给有万说这话,你两个能吵起来。他说:‘谁嫌不看日子牲口合槽,谁甭把牲口牵来。甭入社了!桂花他爸嫌不看日子,他甭当饲养员好哩!’有万说:‘相信共产党就甭相信神,相信神就甭相信共产党好哩!’”
“有万这话也说得太绝!”高增福不同意地说。
任老四水蛇腰一转,对着和自己意见比较接近的副主任,说:
“对呀!庄稼人入的是农业社嘛!不是入的共产党嘛!人家把一家人的命根子交给咱们,为了过好光景,不是图热闹!你们能不体谅人家的心情儿吗?”
高增福的瘦长脸表现出能理解任老四的好心肠。
梁生宝问:“全社到底有多少人要看日子呢,四叔?”
任老四一个一个扳倒弯曲的指头,很有理由地说:“头一个就是社主任他爹!还有生产队长他丈母娘!还有生禄一家子,庆喜一家子。还有冯有义……”
“还有一队饲养员任老四呢!”梁生宝开玩笑说。
“嗯!”任老四不好意思地承认,“我也算一个……”
梁生宝说:“算了!算了!四叔,再甭说哩!俺爹有这心思,他为啥不敢给他儿说,偏偏求你传话呢?你是迷信代表嘛!你记得吧?咱两个进山,走在路上,你见一庙,进去磕一回头。你自己说说,你磕那么多头有啥用来?还不是越磕头越穷吗?你没给毛主席磕一个头,又分农具又分地!碰见迷信老人要解释哩!甭给他们当代表嘛。”
几句话说得这个旧社会敬神已经成了习惯的人一个词儿也没有了。水蛇腰一晃一晃,在黄昏中的雪地小路上干咳着,独自一个人回家去了。留下来的副主任用佩服的眼光,使大劲盯着比他年轻的主任。啊呀!话不在多,要句句说到节骨眼上!
高增福没有自信地说:“其实我要和你谈叙的话,你听起来,也许酸不酸,咸不咸哩。……”
“你不说没味道的话!”梁生宝肯定,对副主任十分尊重。
高增福考虑了一下说:“官渠岸敲锣打鼓申请办社,怎么个事情?这两天我总想问你,总也没个空儿。”
“这层事一点儿也没往我心里头去!”梁生宝平淡地说。
“连一下下也没思量吗?听见就像没听见一样吗?”
“嗯,连一下下也没思量。你想嘛!这两天咱们讨论副业生产计划哩,思量事情思量得人脑子热烘烘的,哪里还有工夫思量社外的事情?只要能行,叫官渠岸办人家的农业社。”
增福不快活地说:“我不行。就像饭里吃出老鼠屎一样,我发呕,蛮想吐,吐不出来。郭振山是故意和咱们唱对台戏!”
“快不敢这样想!”生宝连忙劝说充满实干精神但多少有点狭隘的副主任,“快不敢这样想!我的天!咱们刚刚办社,有一河滩两座山那么多的事情,等着咱做哩。有些事情咱能料到,有些事情咱料不到;稍一差错,影响就蛮大。这是新事情,你不看连工作组都没经验吗?魏组长一回又一回跑到黄堡区上打电话,请示县上。”
“是哩。你说得对!”增福很难受地同意,“可是有些话,我听了肚里可不舒服。”
“你听见些啥话?我怎么一句也没听见呢?”
虽然晚上旷野里没人,高增福还是低低说:
“昨日黑间,增荣俺哥跑来给我悄悄说,官渠岸有个大中农私下讥笑咱俩。说咱俩走的这条路对,只怕咱俩脚歪,走不端正。他说:上下河沿的穷鬼们解放以前给地主和富农干活儿,受人家的支使。解放以后才分到了地,也是小家小户小庄稼活儿。一下闹这么大摊子,等着看笑话吧!你看,这不是瞧不起咱们吗?”
“不是瞧不起咱俩!是瞧不起贫雇农!”生宝不生气,他要引导副主任把话说尽,“你还听说些啥话呢?”
增福这回可不同意了。他说:“不!就是瞧不起咱俩!你知道是谁说的吗?杨加喜!他说,振山老大捏住半个嘴巴,用半个嘴巴支使,也能把农业社办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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