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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业史

第五章

  隆冬的清早,灯塔农业社的八个男社员抬着一副灵柩,从稻地里的牛车路上向南走着。几天前刚刚评了灯塔社一级强劳力的拴拴,现在穿着不合身的白孝衫,扛着“引魂幡”,拄着哭丧棍,走在灵柩的前头。孝子深深地弯下腰走着,挺伤心地号哭他老爹。但抬灵柩的人,灵柩后头带着铁锹、供品、香纸和纸人纸马的殡葬办事人们,甚至亲戚任老四和欢喜一大帮人,谁都没有普通办丧事的那种沉痛表情。有些不拘礼仪的粗鲁庄稼汉,还不严肃地笑着,倒像这是一种普通的劳动。最后头是一辆牛车,上头坐着送葬的妇女们:死者的老伴、儿媳妇和两个外甥媳妇——欢喜他妈和任老四婆娘。仔细听起来,确实是也有假哭的,也有真哭的。在那些七高八低的哭声中,有一个显得最认真,听了那个凄惨哀痛的劲儿,谁都看出只有她是真伤心。那是拴拴媳妇素芳!

  生平第一次帮邻人主办丧事的梁生宝,掮着准备埋人用的铁锹,走在灵柩后头的人丛中,心里头奇怪在他后边牛车上哭的素芳。

  “阿公活着的时候,把你简直没当人!老顽固这阵死了,你还哭得这么伤心?没主心骨的女人!他死了,你和拴拴不是好过吗?……”生宝想着素芳嫁到蛤蟆滩以来的情形,甚至气呼呼的。他捉摸不来这号女人,心里头到底怎样想着呢。

  灵柩过了官渠岸,就看见墓穴地了。这块旱地并不是他王瞎子的,也不是他那两个外甥的。这块旱地,先前是下堡村地主吕老二的祖业,土地改革时,把这地分给了上河沿的铁锁王三。现在是灯塔社的土地了!土地证已经在社会计任志光(欢喜)手里。生宝想不出埋王瞎子的适当地点,有人提出这里,社务管理委员会通过后,很容易就征得了快乐的铁锁王三同意。光绪初年出生在渭河下游王家堡子的直杠一辈子顽固到死,想不到他归宿在农业生产合作社的土地里头吧?

  到落了一层厚霜的棉茬地里,大伙把灵柩稳稳当当停在任老四带来的两条长板凳上。欢喜把棺材上面绑着爪子的那只红花公鸡,抓起扔在霜地上。那公鸡东倒西歪咯咯叫唤了几声,就安静了。庄稼人们围上来七手八脚解绳。这时,牛车也到了。妇女们停了哭下车。素芳哭得直不起腰来。欢喜他妈和任老四婆娘扶素芳下牛车,她也没停住哭。

  “没出息的女人!”生宝鄙视地想,对这个女社员的教育问题,他真有点发愁。现在她已经不只是一个邻居媳妇,而且是灯塔社的一个女社员了。经过建社期间两条道路的教育,她还是这个样子!什么时候才能把她改造成有社会主义觉悟的劳动者呢?糊涂虫!

  埋葬直杠老二的灯塔社一队社员们,渐渐都注意到拴拴媳妇的伤心好令人奇怪。在灵柩周围解绳的庄稼人脸上出现了迷惑不解的神情。冯有义甚至感动了,低声说:“啊!拴拴这屋里家,还是个孝敬媳妇哩!”人们都看社主任。

  蛤蟆滩曾经传播过生宝和这女人的流言蜚语。王瞎子曾经愚蠢地挡住生宝,不让进他草棚屋去。瞎老汉曾经公开地禁止儿媳妇到生宝家去串门儿。生宝不是不长嘴。但对这号事,除了生气,他能说什么呢?忍耐有时是比激动更强大的精神力量,但并不是每个人的天然禀赋。这是事业对人的一种强制。要是担负着重大任务而任性,就不值得党和群众信任。所以尽管对尸首挺在眼前这口棺材里的顽固老汉一肚子气,但梁生宝对办这葬事,却是挺认真严肃。不是邻居和乡亲,不!是新建起的农业社的政治影响问题!

  抬灵柩的绳解完了。现在,年轻社主任又同大伙张罗着,宣布往墓坑里吊灵柩。这时候,按丧礼的程序,在旁边霜地上等着的妇女,重新号哭起来了。

  孝子拴拴和几个年轻力壮的掘墓人,现在下墓坑里去了。其余的人分站在两旁,开始把王瞎子的灵柩吊下墓坑里去。然后,地面上的人弯下腰,看着下边的人把灵柩一点一点挪进墓洞里去。用带来的土坯封了洞口,帽子上缀红布条的掘墓人都上地面来了。唯一的孝子留在墓坑里头。人们从两边用铁锹往墓坑里丢土。有些土丢在穿孝衫的拴拴身上了。拴拴在下边紧张地踩着土,一边大声地认真号哭着:“爹爹呀!爹爹呀!”

  只有一个孝子踩土,如果填到墓坑里的土太虚了,下暴雨时,进了洪水怎办呢?生宝向大伙提出这个问题。死者的外甥任老四跳下去了。任老四只是踩土,不哭他舅。生宝叫欢喜也下去踩。年轻气盛的农业社小会计干脆拒绝为他所反对的舅爷服务,惹起了社员们几声有控制的笑声。

  生宝不满意地说欢喜:“你和死骨头斗气吗?”

  把这当做灯塔社的葬事,社主任自己跳下墓坑去了。要是踩不实土,头一场暴雨就陷一个坑,人家该笑说:“这就是农业社埋的人!”

  掘墓人不再任意乱丢土了。他们小心用铁锹从坑沿上往下溜着土,不让掉在梁主任身上。他这一行动使所有在场的人惊叹。

  当土填满了墓坑,在上头堆起一个大坟堆的时候,放鞭炮的声音噼噼啪啪地在棉茬地上响起来了。放炮人冯有万,用一根抬杠高举起正响的一串鞭炮。蛤蟆滩一个最老的劳动人现在最后离别了阳世。

  这时候,从黄堡那边的东原上升起了红太阳。宇宙空间的光和热,按时送到人间,汤河平川上的棉茬地里的寒霜,现在开始融化了。啊!生命有限,而人类世界永恒!

  按照殡葬礼仪,纸炮一响,送葬的妇女们都停止哭丧了。王瞎子老婆,脸上还有几颗眼泪,他的两个外甥媳妇,脸上不像刚哭过的样子,现在都站起来了。她们扯着素芳的胳膊,要拉她站起来。别哭啦!老人已经埋毕啦!但素芳只管她弯着腰,伸长脖子,失声断气地抽泣着。好像决心要把肠肠肚肚,全部倾倒在这墓地上,她才回家。她痛不欲生的样子,你看:眼泪、鼻涕和口水,一串串地往棉茬地上淌着。她嘴张着,下嘴唇颤抖着。她眼皮红肿,面皮却苍白。她脸也变形啰。曾经是俊俏的小媳妇,现在多么丑陋难看啊!

  “贱骨头!”有万拿着一根抬杠,走过生宝身边的时候,低声骂着。

  生宝生气地拿起铁锹,把坟堆周围一小块必须休耕的护墓地划定。乱丛丛的办事人们,收拾着麻绳和抬杠,做着准备回家的事情。生宝独自把带来的四块石头,插在墓地四角,作为标界。有万在另一边大声地吼叫:

  “主任!只给直杠老汉四尺宽六尺长的地面!不能多给!”

  社员们都笑了。生宝不笑。他想把心思转到工作组马上要谈的农业社生产计划上去。谁知素芳当妇女们拉她回家的时候,她越哭得伤心了。梁生宝现在开始怀疑:是不是素芳和李翠娥一样,对灯塔社的女社员将来要参加农业劳动发愁?怕劳动的,怎么会有好思想呢?……

  还是光棍汉的梁生宝,每每有这样两种不同的情绪。当他遇到一对恩爱夫妻和和睦睦过着勤劳日子的时候,他高兴极了。他想:真个!他也该很快找个对象结亲。但当他遇到另一对糟糕夫妻,别别扭扭过着憋气日子的时候,他对这件事就心凉了。他甚至一辈子不想找对象了。你当心找下麻烦!你想给大伙办点事情吗?糊涂媳妇老和你闹!他是担负多大事务的人嘛,哪里有时间闹家庭纠纷?现在,看见拴拴媳妇那个不争气的样子,他更不急于和竹园村那女人见面了。

  孝子和亲戚在坟前插香、烧纸、烧纸人纸马。生产队长冯有万吼叫一队社员们,都来认领各自没有折价归社的小农具——镢头、铁锹、麻绳和抬杠。

  生宝说:“对!叫大伙先回去,马快吃了早饭,就去修盖饲养室!”

  突然间,社员们喊叫起来了。

  “老韩!老韩!”

  “老韩来了!”

  “他来做啥呢?”

  生宝抬头一看,是现在住到二队去的韩培生同志。高大个子,穿一身灰斜纹布棉制服,棉制帽的耳遮耷拉下来,盖着耳朵,在官渠岸和墓地中间那段庄稼小路上大步流星赶来。因为走得急,在严冬清早的冷空气中,老韩鼻子和口里冒着三股热气。生宝一看见他,就眯起眼笑了。接连几黑夜准备给灯塔社的生产计划写草稿,老韩早晨起来迟了。生宝想:准是又有什么急用的数目字,跑来问他……

  韩培生满面笑容到了墓地。生宝直截了当地说:

  “咳!培生!有啥弄不清楚的,你就近问增福嘛。他在任家院里,经领着给办事人做饭。他全清底!”

  韩培生两手插在裤兜里,大个子站在墓地旁边笑:

  “我住上河沿。不知道你们这样快,就把他埋了!”

  生宝说:“我们这里埋人都在日头爷出来以前。”

  社员们手里拿着各自的小农具,站在老韩周围亲热地说笑着。整个早晨,人们都按殡葬礼仪板着脸,不吭声。本来无论看到或想到什么,都应该憋着,等离开这个场合再说;但现在驻社干部兼农技员韩培生的出现,大伙再也憋不住了。庄稼人在一块做活,喜欢开玩笑。

  郭锁说:“农业社务庄稼讲究新技术,埋人又不讲究新技术,你跑来做啥?”

  “看我们堆起的墓疙瘩合标准吗?”白占魁问。

  冯有义挺感慨老韩在蛤蟆滩住了一年,和这里的庄稼人都熟了,所以跑来尽人情。……

  “老韩和瞎老汉才没人情呢。”生宝不同意有义心地善良、思想陈旧的看法,说,“他两个是对头!有义,他是来看稀罕事——农业社埋人。老韩,我说得对吗?”

  曾经想把王瞎子挽留在互助组的农技员,现在很感慨地笑着点头。

  “直杠老汉可有一股子蛮劲!”韩培生笑说,“五〇年的时候,开头他说土改是乱世之道。最后他不得不参加乱世,又说是天官赐福。我还等着听他这回怎么为他去年退组狡辩,谁知道他竟然不声不响死了。”

  大伙听了老韩这话,都谈论起王瞎子的死。所有的人都不怀疑:是总路线的宣传和灯塔社的建立,结束了老汉不光彩的一生。老汉死前根本不为退互助组狡辩,也不阻挡拴拴入社。拴拴从外头回家,陆续报告老爹:农业社土地怎样入股的,劳动怎样评工的,粮食将来怎样分配……瞎老汉皱纹脸带着惭愧的晦暗,用干柴似的瘦手摸着炕席片,凄惨地一笑,低下头去了。他显得难受极了。老邻居的儿子梁三收养的逃荒娃,活成这样的大人!全蛤蟆滩都嘲笑过他不许小伙子进他草棚屋,不许素芳到梁三家串门。现在女社员赵素芳要参加社员大会和妇女小组会,再也不需要取得专制公公的许可了。灯塔社建社开始,瞎老汉再也不到草棚屋前晒太阳了。他吃饭越来越少。老婆问他身上哪里不舒服。他说没病,只是不想吃饭。就在下堡乡开党支部大会那天,儿子和媳妇回家发现老爹悄然挺在小炕上,手脚已经冰凉了。老汉始终没耽搁拴拴和素芳参加建社活动……

  大伙谈论得这样津津有味。向来在刚埋毕人的墓地上,庄稼人们要是谈叙死者,那就只说他一生的好处,大伙都说老汉也可怜,老韩严肃起来不同意:

  “有啥可怜?华阴知县衙门八十大板打得他晕头转向以后,一辈子再没觉醒过来。是这样不?”

  “对!”有万用手捉着一根立在地上的抬杠,非常同意,“老韩一句话说清了直杠老汉一辈子。”

  大伙都准备走了。生宝原来也想着社员们赶快回去吃了饭,好去盖饲养室。但是现在他叫大伙等一等,老韩一句话触动了他的心思,使他想起区委王书记过去谈到他这邻居老汉时说的一番话来了。王书记说旧社会给我们党遗留下来两样事情:改变贫穷的生活,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困难;改造落后意识,才是我们党真正的负担。

  生宝说:“老韩,你说得太对了!八十大板打得拴拴他爹,一辈子没堂堂正正活人嘛。旧社会叫庄稼人受穷。这算啥哩?最可恨的是把挺精明、挺有力气的庄稼人,性气给弄歪了。去年整党时,学习社会发展史,今年建社又学习两条道路,给我的教育性可大哩!我想:要是一千年以前,庄稼人们就像咱现时一样,把田地、牲畜、大农具凑在一块堆,大伙商商量量订计划搞生产,多好呢!大伙都好好劳动,按规程分到各人的一份,谁也甭占别人劳动出来的东西。互相帮助,甭互相妨碍。互相提意见,就像咱农业社现在这样。那么,谁还能欺负谁呢?谁还能害怕谁呢?谁还能把谁不当人呢?人人都志气刚强。吃的、穿的、住的、用的,样样都有。要是那样,拴拴他爹一辈子会是啥样子呢?他劳动那么好,会那么低三下四吗?他心眼那么多,会办事那么蠢吗?鬼!他比谁也强!他比谁也精!……”

  社主任这篇类似墓前演说的话,把驻社干部和社员们都听得凝神不动。在坟前烧纸人纸马的任老四、欢喜和拴拴,也停住手,跪在那里倾听。拉素芳起来的欢喜他妈和任老四婆娘,捉着拴拴媳妇的胳膊,也转过脸来听主任讲话。已经不哭的素芳听了主任的话,重新又哭起来了。

  社员们说:“主任!你说得倒好!可那时间没共产党领导嘛!”

  生宝说:“现在有了共产党领导,指明了这条路,大伙可要真心实意爱咱社,可不能三心二意啊!就是这话!咱回!”

  社员们带着麻绳、抬杠、镢头和铁锹,同驻社干部很有感触地谈论着主任这番话,离开了墓地。在早晨的太阳照耀中,殡葬办事人们在化了霜的庄稼小路上走了一截,还听见背后墓地上素芳悲惨的哭声。有人回头看了看,见任老四和拴拴也去参加劝说了。生宝这回明白了为什么素芳哭得那么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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