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蛤蟆滩的冬夜,近来总要到后半宿,才没人声和灯光了。但是不久,鸡啼声急急忙忙地打破了这短时间的寂静。灯塔农业社主任梁生宝刚刚睡热了他的被窝,第一声鸡啼就把他无情地叫醒了。第二天有重大事情,不管睡得多么晚,生宝总是醒得特别早。蛤蟆滩的共产党员夜里接到通知:今天上午开下堡乡支部大会,接收高增福和冯有万入党。早饭后的事情嘛,这时才鸡叫了头遍,生宝着急什么?他闭起眼睛,想重新入睡,但他怎么也睡不着了。
一个人肚里饿了,想吃东西;劳累过度了,需要休息。年富力强的灯塔社主任,自建社以来,生理上的反应迟钝得多了,精神上的反应却感觉得特别灵敏。是啊!灯塔社不光需要增福和有万入党!艰难的事业需要杨大海、欢喜母子、廖树芬……一个一个觉悟高的男女社干,将来全是党员。生宝知道一只手擎不起天,事情要大伙办的道理。
这样想着,在小炕上黑摸着,灯塔社主任穿上他的庄稼人衣裳。为了不引醒同屋的同志,他轻轻地溜下地,轻轻地穿上鞋,轻轻地开了草棚屋的板门。他手里提着腰带,出来站在草棚院里,才开始结他棉袄的纽扣。
他一边结纽扣,一边向后边的马棚走去。在屋角拐弯的地方,从马棚里出来的爹,挡住了他。
“主任!你起得这早做啥?”继父干涉地问他。
“把灯笼给我用一下……”
“你上哪里去?”
“到一队饲养室那里去……”
老人大不满意。“主任!你睡得太少了。嗯!甭慌嘛!看事情闹了多大?你当头目人,不吃饱睡好,怎能办事嘛!”
对继父这种关怀人的方式,生宝忍不住笑。他结着纽扣说:
“爹!你再甭叫我主任好不好?不怕人家笑话吗?县委上派来工作组。振山同志没入社,也当建社委员,白日黑夜帮助四评哩。是党的号召,同志们的力量办社哩!咱姓梁的父子办起这么大的农业社吗?”
“大伙叫你主任,我顺口跟上叫哩!他谁那么爱笑话人?”老人毫不在乎儿子的指责。他振振有词,继续辩论:“我啥都知道!嗯!人家工作组走呀!人家郭主任办人家的官渠岸大联组呀!你是社主任!你牲口要合槽吧?你大农具要一块保管吧?牲口病了,要你主任请兽医看哩。农具损坏了,要你主任找人拾掇哩。庄稼活路,你主任要好好安顿哩。你十八户添到二十二户,添到二十五户,又添到二十八户了。这是凑热闹的事吗?这是过光景哩!看吧!社员们吵嘴闹别扭的时候,看姓啥的出来说话呀!唉!我睡不着觉。我一个人蹲在马棚小炕上,成夜价替你发愁哩。哎,主任,光咱父子俩说话,那两个手脚不贵重的人,咱叫他们来年再入社不行吗?”
继父热切地商议着,等待着回答。
生宝还不知道,在蛤蟆滩重大事变的这些日子里,爹竟替他担心成这样。但他并不感激,他觉得这样熬煎是多余的。他结着腰带,笑问爹:
“他两个啥时偷过人?”
“一个在民国十三年偷过人家的粮食。另一个在民国二十七年偷过人家的衣裳哩!”
“咳!”生宝忍不住笑了,“那是旧社会生活逼迫的嘛。解放后,光景好过了,他们还拿人家的东西吗?再说,咱没叫他们开会,他们自己跑来的,开头旁听,后来抢着发言哩。人家说人家对社会主义这条路有认识,咱能把人家推出去吗?爹,你常说新旧社会一个理。不对呀!新旧社会两条路呀!”
老人低下去戴毡帽的头。他叹了口气。这表示他也是不好意思推出去,承认新旧社会有时就不是一个理。
生宝很满意他一下子就说服了爹,结着腰带,向马棚走去了。
“不!你甭忙,我还有话哩!”继父固执地挡住他,“这么多日子,咱父子俩没空儿私下说几句话。你甭把爹当傻瓜!你们开会,我都听着哩。我不说话,可他谁说话,我都拿眼睛盯他,看他是说真话,还是说假话。我问你:登记毕土地,大伙不是把土地证全交给欢喜,由社里一块保管吗?”
“就是呀!”
“那么,你为啥容让咱的生禄把土地证拿回家去?你看!人家庆喜见咱生禄不交,人家也把土地证拿回家去了。好!有义倒是个老实头,交了土地证,见两个人不交,他又要回去了。嘴巴上一个一个说得都好听:坚决走大伙富裕的路!就是不交土地证。我的主任,这怀里揣的是啥心眼?你琢磨来没?”
“我琢磨来。没啥!”生宝觉着爹真有趣,笑了,“他们走这路,心还不踏实。到时候,他们自己交出来呀!爹!你还把土地证看得那么贵重,做啥?”生宝很惋惜地问。
在黎明前的黑暗中,继父仰起了头,瞪大了惊奇的眼睛,看着儿子。
生宝继续好心好意劝爹:“你成天眼盯住几个家底厚的中农,看他们的脸色,怎能睡着觉呢?这不是合股做生意嘛,谁的股份大,你盯谁的脸色。你盯大多数贫雇农的脸色嘛。你看他们是啥态度?只怕社里不收他们的土地证!盯着他们,不由你身上来劲!”
继父听着,使劲地连连点着他戴毡帽的头。生宝见爹这回信服了的样子,十分高兴。他还想说几句,突然间,老汉格外带劲地折转身,回马棚里去了。
共产党员儿子亲热地跟着这个庄稼人爹,欢欢喜喜进马棚去取灯笼。
老汉积极地点着他喂马用的灯笼。生宝非常满意地看见,灯光照亮的那个老皱脸,是严肃的、和蔼的。现在,爹把灯笼尊敬地交给他。老人不再用教训的口气,而是用建议的口气,充满了感情地说:
“你,啥时抽空儿和竹园村那对象见一下面?”
“你看我有一点工夫吗?”生宝笑着说,“这关系我一辈子的事,再不敢马虎哩!等过了这一阵子,消停了再说吧!”
爹同情地点头:“没工夫!是没工夫!可是听金姐娃他妈的口气,这女人是你的好对象。说和你一样,对互助组热心。世上女人很多,和自己对心的难找。我怕你把好姻缘耽搁了哩。说这女人劳动美!范村的男人在西省当中学教员,光嫌她没文墨,不喜爱她。她是个强性子人,早就满意离婚,硬是婆婆舍不得她,拖扯了好几年……”
继父还要继续说下去,生宝已经匆忙地跷开腿走了。他没工夫听,况且这些情形他全知道。有万拉他到有万的草棚屋去和范村的女人见面,都没有拉去。不是因为时间的流量还没把改霞留给生宝的印象冲洗干净;他对改霞早已不存一点念头了。他不去和新的对象见面,只是因为他在建社以来激荡的感情,没有给办这件事留下一丝一毫空隙。既然当下办不成,何必急着见面?
当生宝开街门的时候,睡在东边老草棚屋的妈喊叫他,叫他带上拾粪铁锹,防备路上碰见天亮前回山去的狼。生宝笑了笑,说:“我提着灯笼,狼怕火光。”
现在,提着灯笼的生宝在天亮前开始结霜的牛车路上,大步流星地向南走去。这两日,白天黑夜有会。在空隙时间,工作组牛刚同志和社主任交谈劳力安排,酝酿生产计划。他根本没有工夫亲眼看看两个生产队改修饲养室的事情。
生宝知道第二生产队在上河沿郭庆喜草棚院的饲养室,工不大。富裕中农原来的大马房,有放草和存干土的地方。现在,三间房全部盘了槽,只要在旁边再搭两个放草和存干土的稻草棚,就行了。铁人父子要求在饲养室后檐墙另开一道门,牲口进出不走街门,他院里干净,他家娃们安全。这不费工。可是第一生产队在下河沿冯有义草棚院的饲养室,就不是那么简单了。一个小自耕户庄稼人两间大的牛棚棚嘛,必须添盖一间,才能站得下全队的十几头牲口。生宝本想就在他院里的小马棚里拴一部分牲口算了。大伙都嫌一个队的牲口拴两处,管理不便当。真个叫人感动!高增福搬到二队社员王生茂草棚院住去了。增福在官渠岸的小草棚,前日已经拆掉了。正准备用那些木料,在有义那里添盖两间草棚。这样,牲口合槽的事虽然推迟了几天,但对经营管理好。太好了!
“昨日把地工挖好了没有呢?从各社员家里凑的干土坯,运到地点了没有呢?”生宝一边走,一边这样思量着。
他要亲自去察看察看工作进行的情形。现在,蛤蟆滩各处草棚院的鸡叫二遍了。增福和有万也该起来了吧?他俩今日入党哩,难道他们高兴得能睡着觉吗?恐怕他们这时已经醒了吧!在屋里想着他们在支部大会上要讲的话吧!
生宝从牛车路转到稻地塄坎的小路上来。他从郭锁两口子黑灯瞎火的稻草庵子旁边拐了弯。他看见冯有义草棚院有灯火在土围墙里头闪亮。他想:准是有义起来喂牛。有义可真是个实心眼庄稼人啊!哪怕是明天牲口要合槽,他还是照旧鸡叫起来喂牛。生宝这样愉快地想着,又走了几步,他听见灯火亮的地方,发出匀称的咚咚声。不是有义喂牛!是有人在那里做活!哪个社员这样积极呢?哈!鸡叫头遍就起来做活!当生宝听见有人在那里说话的时候,他断定:在那里做活的,还不是一个人哩!
“好!”生宝高兴地一个人说他爹,“社员们对办社这样积极,你看不见!三两户中农没交土地证,你看见了。把你愁得要命!”
生宝在稻地中间的小路上忍不住笑刚才离开的继父。年老人习惯了从财产看事情,不习惯从人看事情嘛。其实,财产算什么呢?多大一个中国,早先不在蒋介石手心里吗?怎么现在变成由咱共产党领导呢?……生宝给继父讲过这个道理。老人信服这个道理。但碰到具体事情的时候,爹仍然习惯地拿旧眼光来看。生宝不着急。他相信:在今后若干年的互助合作过程中,爹会改变眼光的。
现在,梁主任来到冯有义草棚院外边的土场上了。好啊!这边堆着木料——檩子、柱子和椽子。那边捋着从各社员家收集的干土坯——愿折价投资,就折价投资;愿要土坯,等开春以后打得还。噢噢!垒墙根子的石头,也从汤河滩运来了。那不是吗?多大一片,堆在土场东南角两棵槐树跟前。决定要干,一天两天就把材料备齐全了。真个是人多势力大,大伙拾柴火焰高啊!
生宝在土场上转来转去,察看了一阵。惊人的集体力量使人情绪高涨极了。冯有义的街门还关着。他绕弯走到东边推倒土院墙脚的地方,看看什么人在这里做活。刚踏进残缺的院墙豁口,他惊愣了。
“我当是谁?还是你两个在这里挖地工?”
“你来了也挖嘛!可没工分……”第一生产队长冯有万笑着说。
副主任高增福,仍旧是那么严肃。他停住镢头,严肃地解释:
“赶天亮,俺两个把地工挖就了。大伙一早打地基。吃过早饭,日头暖和了,让他们垒墙根子去,咱过河去开咱的支部大会!”
梁主任咧开嘴笑:“你俩个真争!黑夜散了会,啥时分了。你们挖了这么多地工,才睡了多大一阵子觉?”
严冬腊月天只穿衬衫劳动的彪小伙子有万,用袖子揩揩额上冒气的汗水,说:
“散了会,俺就没回家哩。走在路上,增福说:咱俩上工地去看看?我说:走!我们来了,就不想回家了。”
“回去也睡不着!”增福严肃地说,“躺在炕上等天亮,还不如干活痛快。庄稼人嘛!”
“才娃呢?整夜跟生茂嫂子吗?”
“嗯!跟他姨睡呢!前两年,离开娘惯了。现时,离开爹也惯了。娃嘛,越惯越娇!实在!”
梁生宝还要问什么呢?他还要说什么呢?他要问问材料备得够不够吗?他要向两个新同志讲一讲今天这个日子在他们一生中的重大意义吗?不!生宝赶紧把灯笼挂在旁边的树枝上去了。
“呸!呸!”他往手掌上唾了两唾,捞起一把铁锹,跳进地工土壕里去,使劲地往外掘两个新同志挖起的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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