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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终南山割竹子回来,梁生宝互助组面临着一大堆紧急农活儿。其他的庄稼人,早趁雨后光了场;他们回来得从渠里挑水泼场,才能套牲口拉碌碡压场。为了防备插秧时汤河缺水,不管用不用,必须清理各处井边的渠道——铲除杂草,挖出去年下雷雨淤起来的泥土。而且,同黄堡区供销社结账,同组内组外参加割竹子的人算账,由于生禄退组缺了畜力,想向人民银行渭原县支行黄堡营业所交涉一笔特别贷款,买一头互助组公有的牲口,……等等等等的事情,搁在生宝一个人身上了。
从终南山里回来的第二天,生宝尽管已经发现任老四、郭锁和冯有义的动摇,他还是找有万和欢喜一块,先去挖渠。他们在一东一西有两棵刺槐树的井边休息的时候,换了平原上夏季衣裳的三个年轻人,由于拴拴和生禄退出互助组,坐在刺槐树的阴影底下,气得鼓鼓的。生宝对有万和欢喜说:
“你两个甭着气!气下病,直杠老汉给你们拿药钱呀?还是生禄给你们拿药钱呀?气把肚子撑破,还得我到黄堡去叫来皮匠,给你两个缝吧?”
生宝带着被灌木枝划下一道一道血印的瘦脸,强颜欢笑,尽量拿自己的乐观情绪,影响这两个伙伴,惹他们笑。欢喜被惹笑了,有万还是不笑。他瓮声瓮气地说:
“唉!我看来哩。毕了能剩咱们三户!”
生宝收敛了笑容,脸上出现了发狠的神气:
“三户就三户!三户也要实行计划!……”
“唉,咳咳……”有万觉得可笑,又叹气了。
“你甭笑!”生宝解释说,“这是最厉害的一着。我给你细说,你听!”
生宝对两个伙伴,严肃地解释坚持住阵地的意义。他从一九五三年春天农村自发势力对活跃借贷指示的抵制,许多中农普遍退出互助组,说到粮食市场意外地紧张。他说:他怀疑毛主席是不是知道农村变成这个样子?要是知道问题这样严重,毛主席能不想办法吗?能让资本主义脑袋们长时这样嚣张吗?公家能闷住头只管城市建设吗?不会的,绝不会的!
“所以我说:咱这互助组,就好比天旱时的一棵嫩苗苗。只要甭让它死了,有一场好雨,它就冒起来啰。咱三个千万不敢松劲。咱不松劲,他老四、有义和郭锁几个,还许能跟上来哩;咱一松劲,他几个就更动摇了。”
把生宝当做生活指导者的欢喜,惊佩地盯着“老师”。冯有万现在也带着笑脸说:
“好嘛!看你生宝这卦灵不灵吧!干!挖渠!……”
他们休息过以后,重新清理井旁的渠道了。
五月之夜。蛙声开始在水渠和秧田里鼓噪了。庄稼人开始在晚饭后歇凉了。各处的草棚院和草棚屋外面,都有男人和女人说家常话的声音了。
世界是这样的悠闲、清雅、平静啊!……
冯有义草棚院的豆腐坊里,梁生宝互助组在算账。同时,他们要最后确定各人所需要的化学肥料。组长准备第二天上黄堡镇。
豆腐坊里除了互助组的人,还有高增福。他现在离开这几个人,觉得无论蹲在什么地方,都是没意思的。天生就一个属于贫雇农集体的人嘛,离开集体简直活不下去。才才现时还跟着梁三奶奶哩。才才也离不开梁三奶奶啰。梁三爷爷和梁三奶奶,都喜愿草棚院有个娃娃。才才又是那么知道好歹,老两口叫娃过了忙天再回去。高增福只好同意,有什么办法呢?世界上总是有那么些崇高的情感,把毫无亲属关系的人们,如胶似漆地贴在一块。高增福决定把才才的口粮给生宝家。他想做老两口的干儿,结个干亲;梁代表反对,说这是旧乡俗,新社会不需要这一套。……
算清账以后,豆腐坊里要开始征求化肥的数量了。已经退组的拴拴,说他要走了。有万一只手直摆,鄙弃地说:
“走走走走走!走走走走走!快走!媳妇等着你睡觉呢!”
拴拴!可怜的老实疙瘩庄稼人,被他爸弄得脸上这样难堪、自愧的样子,一声不吭,抬脚出门了。
生宝突然觉得:在这个时候,应该说几句话,表明一下态度。
“拴拴!你等等……”
拴拴折转笨重的身子站住了。
“拴拴!”生宝很同情地又很惋惜地说,“那么你就和财痨的孙子、铁爪子的儿子去打交道呀?”
“噢!”拴拴老实地承认,“我扭不过俺爸嘛……”
这时候,豆腐坊所有的眼神都很可怜他。大伙都思量素芳和拴拴不是和谐的夫妻。两口子和姚士杰打交道,时间长了,会有好戏看吗?但男女关系,这是暧昧之事,人们只能从行为举动上判断,在心里头暗想,说不出口来啊。即使自己亲眼看见吧,能说出口吗?在这方面说一句闲言闲语,惹出人命案子的有多少呢?大伙都恨七十三岁的被剥削者,竟然至死都以和剥削者拉交情为荣哩!唉唉!
生宝只说:“拴拴,在山里头,你伤了脚,互助组待你怎样?”
“好!”拴拴诚恳地说,“太好哩。实在好,好就是好嘛……”
他还想说些感谢的话,肚里没有词句了。他走时,他爸没给他教嘛!他自己想不起来怎样说这一类话。
生宝又说:“是这话,你告诉你爸!甭说俺互助组的坏话。昧了良心,还要说坏话,哪怕他是瞎子,我们也不容让他!”
“噢!我给他说。他不能说二话……”
“还有!你甭忙走!你忙啥?俺们不会强迫你。入组自愿,出组自由。你告诉你爸:二回要回互助组来的时候,说话!你就说:不管他怎样不觉悟,俺们不计较他。好赖是咱贫雇农里头的人嘛。毛主席叫俺忍耐、等待哩。你明白吗?”
“明白……”
“好哩!那你走吧!”
拴拴抬脚出了门限。豆腐坊里所有的眼光,都看互助组长,都惊讶组长说出这样的大肚量话。看来,都想不到生宝一个年轻人,竟能这样严格地按党的政策办事。多少互助组长真正遇到有人退组的情形,个人意气就代替党的政策了。
高增福兴奋地说:“这话,拴拴准能替你捎到哩……”
冯有义感动地说:“拴拴太老实哩!快三十的人了,和娃子一样听话!”
经常喜好发点议论的任老四,现在倒吊着脑袋,靠墙蹲在那里,反而一声也不吭。他到底是为什么呢?是因为他舅舅做下不体面事难受呢?还是因为不想按生产计划密植水稻作难呢?看吧!任老四穿着婆娘给他新洗浆的补丁白布衫,用旧棉裤改做的蓝色半截裤,蹲在那里,和哑了一样。有什么心思,你说嘛!说出来,大伙宽你的心嘛……
现在,互助组长换了亲切的笑容,转来问任老四了:
“四叔!你的主意拿定了没?人家是穷得发愁,你是有了几十块钱发愁!我梁生宝十几岁,跟你钻终南山,直钻到解放。这阵,咱们一块闹互助合作,你拆我的台。你好狠心呀!”
几句说得任老四猛使劲抬起了头。他带着抱歉的面容,嘴里溅着唾沫星子,请求原谅:
“咳咳!我怎是拆你的台呢?我又不退组?我光是不想密植,我……”
“光是破坏生产计划喀……”欢喜气愤地接嘴说。
“你就说我是反革命分子!叫把我逮捕起来!”任老四突然冒火了。
大伙连忙劝说:
“话说得鲁笨点……”
“娃是好心……”
“叔叔侄儿,还能为一句话红脸吗?……”
任老四咽下去一口气,狠狠地盯了一眼小学毕业生。然后,他带着非常抒情的语调,嘴里溅着唾沫星子,向贫雇农伙伴们诉苦:“咳!实在说不成!你们拿眼睛看嘛,我养活一群娃子,一个一个嘴巴窟窿子。他们肚里要是饥了,你不给往进塞点东西,愣哭叫哩。我穷怕了。订计划的那阵儿,我两手空空。你们说上天,咱就登云!这阵儿,唉!手里有了几块钱,我手软了,舍不得花。我心思:啊呀!万一稠稻子吃不美,这不是把几十块钱白塞到泥里头了吗?……”
“怪不得你穷哩!”有万嘲笑地说,“你成天骇怕万一嘛!你说:万一吃饭噎死了怎办?……”
任老四不满意地说:“万!你娃家甭笑我!你一身力气,金姐娃还没开怀生养来哩。过光景方面,你还不知道首饰是银的,喇叭是铜的……”
组外积极分子高增福非常能体谅任老四。他调解说:
“算哩!算哩!老四甭和有万辩嘴哩。你说你的心思吧!”
现在,任老四满头大汗地蹲在灯光下。现在到决定大事的时候了嘛!实在说!要解决这样重要的问题,比推一千斤的碌碡还要费力气哩!
“为这桩事,我几夜睡不好觉了。”任老四坦白地说,“你们看:把我的眼窝熬成啥哩。说句难听的话,就和鸡屁股一样红了。这几天,我身上有两个任老四,吵得我睡不着觉。这个说:要栽稠稻子!不栽,对不起党,对不起毛主席,对不起订计划的王书记,对不起生宝!那个说:你小心招祸!你不能和人家比!人家丢得起,你丢不起!……咱有啥说啥,咱就是这话。实实在在!因此上,我说:你三户先实行一年。好哩?明年,我再……”
梁生宝仔细地听毕,很受感动。他想起了区委王书记的话——农民离开几千年的老路,走上一条新路,可不容易哪!但生宝表面上假装听了老四的话,非常失望的样子:
“噢噢!说来说去,你还是没认清我梁生宝。”
任老四连忙解释说:“我知道你心大胆大。你是好汉!”
“不对!我不是好汉。是我背有靠!”
“我知道:卢支书和王书记,这阵都扶持你哩……”
“还不对!你另说!我背后到底站啥人?”
“我说不准!嘿嘿,你办下好事,年轻人呀,不敢傲呀……”
“整个共产党和人民政府在我背后哩!”生宝非常激动地大声嚷说,“是我傲吗?四叔!我梁生宝有啥了不起?梁三老汉他儿。你忘了我是共产党员吗?实话说,要不是党和政府的话,我梁生宝和俺爸种上十来亩稻地,畅畅过日子,过几年狠狠地剥削你任老四!叫你给我家做活!何必为互助组跑来跑去呢?老四叔,甭老拿旧眼光看新事情吧!你还是和我们一块实行计划吧!有义和郭锁,都拿眼盯着你哩!一个人不走,事小;堵住后头的人了,事大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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