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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劳动科的大门,改霞在出出进进的闺女群中烦恼地挤路。
“改霞!改霞!你不是徐改霞吗?”
改霞掉转垂长辫的头,两只眼睛骨碌碌转动着。谁叫她呢?
一个穿灰制服的细高个女同志,从人丛中挤过来了。女同志满脸是喜欢改霞的神情,现在用细长指头的手,抓住改霞空着的那只手了。啊啊!改霞认出来了:这是青年团县委的王亚梅同志嘛。土改青年积极分子代表会期间,参加过黄堡区代表小组的讨论会,王同志后来又到下堡乡下过几回乡。这是县上哪个负责同志的爱人呢?改霞想不起来了。……
“两年没见,你长了这么高!成了大人了呀!”王亚梅同志一见如故地把改霞拉到路旁不妨碍行人的地方,一只手搭在她穿学生蓝制服的肩上,“怎么?你也来考工厂吗?”
“唔。”改霞不安地承认,禁不住脸红了。
“你解除婚约了吗?”王亚梅同志非常熟悉地问,“我记得你是解放前爹妈定亲出去的,你不情愿嫁过去。是不是呢?”
“是哩。解除婚约了。”
王亚梅年轻女同志的面容高兴极了,喜眯了眼睛问:
“啥时候解除的?”
“就在今春上宣传贯彻婚姻法运动的时光。……”
“啊啊!”亚梅同志露出两排整齐漂亮的牙齿笑了,“你真会抓好机会!还没新的对象吧?”
改霞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没哩。”
“噢噢!你倒有计划!解除了婚约,到西安去当工人呀?……”王亚梅同志聪明地打趣,用手亲热地摩着改霞的肩膀。
改霞两只大眼睛努力想从这个有几颗稀疏雀斑的白净脸上,观察出王亚梅同志对她考工厂的看法。但她观察不出来:到底是赞成,还是不以为然呢?
“我,喜愿参加祖国建设……”改霞嘴呐呐地解释,探讨对方的心思。
但王亚梅同志不谈这个了,似乎这是不值得多谈论的问题。她把改霞从人多的路旁拉到更远的角落里,站在一棵正在开花的刺槐树底下,晒不到太阳了。毫无架子的县干部,热情地赞赏梁生宝正月里在全县互助组长代表会上和窦堡区大王村应战的豪迈气概。她说那种气概对到会代表激励多么大,又说县上的几位首长对这个年轻人的气概多么喜欢,连在下堡乡工作过几回的她王亚梅,也感到真个带劲。这位热情的县干部显然只记得改霞和生宝是一个村的,却不知道咱改霞和生宝中间曾经有过一度相爱的秘密。王亚梅还关心地问:
“生宝同志的互助组这阵儿搞得怎样呢?”
改霞不由得通红了脸。
“他领互助组在山里头拉扫帚哩……”
“去了好久了?”
“十几天了……”
“人多吗?”
“十几个人哩……”
“真行!”王亚梅赞叹着,抬头望望谜一样的终南山神秘的山峦。
县干部让改霞到团县委机关里去,因内心不安显得沮丧的改霞,婉言谢绝了。改霞推说她有事,办完事再去。……
“好!改霞,那你忙你的事吧。我还在团县委工作哩,你有空来耍啊。”亚梅同志非常诚恳地告别了。
改霞却反而拉住王亚梅的手:
“王同志……”
“怎呢?”王亚梅一双锐利的眼睛盯着改霞苦恼的神情。
“今年考工厂的人为啥这么多呢?……”
“当然,”王亚梅严肃地说,“工业建设需要人,是个事实。青年们积极参加经济建设,也是个事实。不过看起来,大多数闺女家是不安心农村,不愿嫁给农村青年……党中央和国务院有个教育农村青年不要盲目流入城市的指示哩,昨天才到咱县上。国棉三厂招考的公示,已经下去了,来不及做工作了。这回算得了经验,下回再不会这样搞了。”
改霞听着,脸更红了,更红了。想不到追求进步的徐改霞,这回竟混在不进步的群众里头了。她好强,到了爱面子的程度,心里开始怨恨自己太信任代表主任了——郭振山是那么自负,一副永远相信自己正确,并且只有自己正确的神气,把咱改霞唬得结结实实!
王亚梅同志看见改霞很伤感的样子,以为改霞愁考不上,老大姐似的安慰小妹妹:
“改霞!甭难受。今年投考的人多,录取的机会少。党县委又作了决定,规定了录取团员和录取一般女青年的比例,不让招考人员净挑团员。一方面,猛一下把女团员抽空了,会影响农村工作;另一方面,会引起群众有意见。这是一个社会就业问题。中央指示,首先要照顾城市居民里头考不上中学的,没有职业的闺女。至于乡村,以后还恢复有计划、有组织的输送。说已经有几个大城市的经验证明,这种派人到各县大招考的方式,影响不大好。你自己明白就好了,不要在群众里头乱说。你应当把眼光放大,照顾全面。考上也好,考不上也没啥。一个青年团员嘛,哪里都可以给党和人民贡献自己的力量嘛!……”王亚梅同志诚恳极了。
你看!你看!事实证明了改霞的感觉了吧?这感觉是一切自觉的共产党员和青年团员的良心表现,倒不在于年龄和水平。昧着这种良心的,只有那些只顾自己不顾社会的人。改霞不明白地问:
“啥叫社会就业问题?”
王亚梅说:“就是找工作,靠工资维持生活。眼下,工人比农民挣得多,所以才会有盲目流入城市的现象。改霞,你参加了整党学习?参加了?那么你知道,将来消灭了城乡差别的时候,才能没有人不安心在农村的现象。社会是复杂的,人的觉悟不齐嘛……”
“谢谢你,亚梅同志。”改霞感激地辞别。
辞别了王亚梅同志,改霞重新被一片学生蓝和黑头发淹没了的时候,她想哭。自己多没意思!难怪那天在黄堡大桥左近菜地草庵跟前,她一提想考工厂,生宝就冷淡她了。她是该被冷淡的,甚至是该被鄙视的!一九五〇年冬天进城来,改霞是上千青年积极分子之一,充满了光荣的感觉。一九五三年春天,她又一次进城,却置身在成千不安心农村的闺女里头。当然,细究起来,根根由由是很复杂的。这回考工厂,并不是完全出于她自己的心愿,多一半是被人鼓动的。开头,她犹豫、勉强,后来和生宝没有谈到一块,她才坚定下来了。唉!譬如那天生宝只要劝她一句,她还会糊糊涂涂跑进城来吗?但生宝生性像汤河畔上的杨树苗一般挺直,改霞没想到他对恋爱问题也是这个性子。合该改霞倒霉!现在,不管她自己感觉,或者给旁人的印象,都是她不安心农村了。她似乎是追求工资奉养寡母的乡村闺女,她似乎是很希望嫁给一个在城市生活的小伙子。结婚对她,似乎只不过是每月几十块人民币、一双红皮鞋和一条时髦的灯心绒窄腿裤子的集中表现而已!
唉咳!俗气!真个俗气!两年前五一节在黄堡镇万人大会上代表全区妇女声讨美帝的徐改霞,竟给人这样的印象!在城里能找到一个没人的僻静地点吗?改霞要认真地哭它一场!
但改霞反过来又思量:她不是这样俗气的人!不是的!一百个不是!郭振山是一个俗气的人,他整个春天动员她考工厂。言词是进步的:为了国家工业化,团员应当响应党的号召。但这是党和政府要他做的工作吗?党和政府要他领导互助组,组织困难户生产度荒,他不热心。他反而每天端着大老碗和小菜碟到柿树院来,热心地高谈阔论不是他的工作——国家工业化。他的态度是积极的,言词是热烈的,心意是关怀的。勤劳、勇敢的长者有一种不容改霞怀疑的精神——诚恳和正经!但他的思想、观点,和党的正确原则竟差了这么远啊!改霞多么惋惜自己年轻,缺少主见!
现在,改霞全明白了:代表主任可能是一个很好的庄稼人,却不是她一直迷信的那样一个好共产党员。一九五二年冬天,批判郭振山的党支部大会没有吸收青年团员参加;而批判马家堡的代表主任,改霞参加了。改霞听到蛤蟆滩土改的贫农领袖也受了点批判,心中还禁不住惋惜呢。现在,她认清了:整党时,对郭振山的检查,可能是不彻底的;可能是照顾到他在土改中建立起来的威信吧?可能是希望他在党内批判以后会转变吧?因为王书记说过:共产党员的威信不是个人的东西,是属于党的。改霞记得清清楚楚,区委书记详细地讲解过这个问题,说党用党员在群众里头的威信,影响群众。而党员不能用自己在群众里的威信达到个人自私的目的。当时改霞没有仔细玩味王书记的话,现在她明白了:就是说郭振山哩。现在,要不是经过这回亲身的体会和教训,也许再过几年,她还不能真正认清郭振山。
好了!好了!改霞先不忙去南街上看住的地方了。名是报了,考不考还没决定哩。她还要考虑考虑。她先去喝水、吃馍。她实在渴得不行,饥得不行了。
比进城前思想上大大提高了的改霞,现在很坚定地走进十字街口的兴盛茶馆。啊!这里也是考工厂的乡村闺女的世事。高朋满座,嘁嘁喳喳。
改霞在最后头的一张桌上,找到一个空位子。她在一条板凳上坐下来。她把干粮口袋放在桌上。她用一块叠成四方的手帕,扇着她出汗的红脸盘。她在这里歇一歇吧!凉一凉吧!
比她先坐在这张桌子周围的乡村闺女们,畏缩地看着新来者。改霞已经是一个相当有认识的人了。她大大方方用手帕扇着凉,转脸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不在乎旁的闺女们怎样观察她。
现在,她发现了。哎!这就是一九五〇年冬天,她和生宝两人来喝水的地方。就是对面的那张桌子。就是的!
那是初冬一天傍晚的时光。她和生宝面对面坐着,热烈地谈论着党的土改政策。他俩的眼睛笑眯眯地互相盯着。就在那时候,生宝对她赞扬党关于依靠贫雇农、团结中农、孤立富农、打击地主的英明政策。吸收了战争期间土改的一切经验教训,解放后土改策略的既坚定而又灵活,分寸明确,步骤清楚,使当时二十四岁的青年农民梁生宝赞叹不绝。就在那时候,当时十八岁的少女改霞,睁圆了眼睛,听生宝赞扬党和毛主席,脑子里羡慕一个多病的童养媳妇,竟许配了这样一个精明的彪小伙子。刚刚萌芽了爱情要求的改霞,那时候对生宝是这样爱慕。但他们仅止于热烈地谈论土地改革,其他的想法,在他们对革命狂热的思想上找不到空隙。
革命的狂风暴雨时代啊!一个人一生能经历几回呢?对那个时候的回忆,永远鼓舞人在新的情况下,做出些意志坚强的果敢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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