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优选小说 ›› 创业史 ›› 第一部 ›› 第二十三章 · 2
看吧!破白布画的棋盘,在到处堆竹子和扫帚的枯草地上铺开了。红棋的主帅——严肃的红脸汉子杨大海,黑棋的主帅——矮矮胖胖快乐的铁锁王三,都愉快地含笑各就各位了。接着参谋们、好战分子,以及欣赏杨大海和铁锁王三脸色变化的人们,都围了上来。
爱动手的参谋和爱着急的参谋,挤在红黑主帅的两边。人人准备贡献自己的智慧。好战分子们两手支在膝盖上,俯身站在第二圈,对这山林野沟里即将展开的战局发展,充满了无限的关怀。在他们背后,在第三圈,站着嘴噙烟锅的欣赏家。他们准备从杨大海和铁锁王三脸色变化上娱乐自己,解除从岭上割竹子带回来的疲劳。除了要洗锅的任老四和伤了脚的拴拴,连生宝和有万在内,都在后两种人里有自己的位置。有万是参谋,生宝是欣赏家。
生活对于世界的改造者——真正的劳动人民,大约无论到了什么样的境地,都是有乐趣的。
生宝在解放前逃抓兵的那些年月里,早学会了走棋。可是在这个荒山沟里簇拥的这十几个人里头,他不当主帅。不是他瞧不起大伙,是解放后他再也没走过一盘棋了。他发觉:走棋有时是很费心思的事情,当陷入困境的时候,甚至很不畅快;而看别人走棋,却永远是有趣的、轻松的、畅快的,是真正的娱乐。生宝这个领导人,在事业活动上,你一看就看得出来:他比别人操心、忙碌。但在平时,你怎样也看不出他是个领导人来。他现在和大伙一样,衣衫褴褛、包着一大堆蓝布头巾、噙着烟锅、脚上包着毛裹缠和穿着草鞋,站在那里丝毫也没一点领导人的优越感。
杨大海和铁锁王三的棋术,在这老山林里走一走,很有趣。要是换在下堡村大十字口,那差得远了,没几个看家。铁锁王三有时竟把车放在杨大海马蹄底下了,杨大海还不知道踩哩;杨大海有时走了撇腿马,铁锁王三也不知道干涉。生宝发现了,只是抿嘴笑着,也不去揭发。他是来娱乐自己的,不是显示自己的。
这是一场看来十分严重的战斗。不久,铁锁王三占了上风,把杨大海的马包围住了。快乐的王三更快乐了,满脸笑容,两手抱住膝盖,晃荡着坐在一块石头上的矮胖身子,神神气气地仰望着对面山头上的桦树林,望着飘浮白云的蓝天。可怜的杨大海更严肃了,深深地埋下头去,苦苦寻思着:怎样才能救活陷入重围的马呢?严肃,对过光景来说,是很好的品质;但对走棋来说,生宝觉得划不过来。可以看出:大海太认真了,一开头就怕失人,结果嘛,老处于被动,弄得来满鼻尖都是汗珠,脸更红了。生宝忍不住地笑了。
杨大海输过两局以后,陷入深深的烦恼中去了。有万用他的短烟锅在棋盘上指点了几下。大海接受了有万的指点。现在,王三脸上的笑容收敛起来,严肃地面对新的局势了。
快乐的王三现在肯定转入劣势了。这是双方都剩单车的残局。但诡谲的王三不知怎样一弄,吃住大海的车了。大海要悔棋,王三不让。不让就是不让!丝毫没有谈判的余地!看小伙子的劲头,现在大有全胜三局的雄心,尽管有有万这高级参谋。生宝劝大海认输算了。重摆!今日增加一盘。
“不!不!他王三也悔过棋!不是光咱杨大海悔!”红脸的杨大海严肃地坚持,多少有点固执。
铁锁王三手里捏着红车,把快乐的脸盘伸过棋盘笑问:
“大海!我问你,你悔得多?还是我悔得多?”
“你说你悔过没?你说吧!”
“悔过。”
“这就好说了。悔一回,也是悔棋!要是你一直没悔过棋,咱杨大海二话不说!”
“不行!”铁锁王三更加坚定了,“你两炮一马,我一炮一马,这个车不容让你!”
“丢!丢!”有万也参加了争执,用指头划着红脸蛋,羞王三。
对方的参谋也参加辩论了,质问冯有万:吃了对家的车,有什么羞?冯有万企图伸手拉掉棋盘,被王三的参谋按住了他的手腕。站在外圈的欣赏家们,这时最感到满足。他们手里拿着烟锅,嘿嘿地笑着,笑得胸脯都跳动起来了。
这时候,西边远山上的森林里,一只豹子在斜阳中咆哮着。在秦岭丛山中,豹子的咆哮在任何时候,都能引起人们的注意和议论。但现在,在北磨石岔的茅草棚外边的枯草坪上,人们不理会山中英雄的带有威胁性的咆哮。
大伙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这个车的纠纷上来了。
“你们这是做啥?”一个坚定的声音在人堆后面说。
大伙抬头一看,原来是高增福嘛!啊呀呀!这一群衣服被山里的灌木丛剐破的人,立刻转来把脚上也包着跑山路的毛裹缠,也穿着跑山路的麻鞋的高增福,亲热地围在中间。没有人再对车的纠纷有任何兴趣了。连严肃的杨大海和快乐的铁锁王三,也丢开他们的争执,站起来去围亲爱的高增福。铁锁手里捏着大海的车,都来不及放下呢!
亲爱的高增福!他是从蛤蟆滩来的人啊。他是他们的父母、婆娘、娃子、草棚屋、土地、耕牛、猪和鸡所在的地方来的人啊。在这个深山窄沟里突然出现,高增福是人间的使者!高增福,你来得真好啊!大伙都喜笑颜开,恨不得抱住亲他瘦削、严肃的脸盘哪!
“啊呀!”灰败的高增福看见大伙,多少有点兴奋起来了,惊叹说,“从南碾盘沟到这里,是十里路吗?能买卖的话,二十里也不卖啊!”
大伙喜眉笑眼、七嘴八舌地说:
“你当成和咱山外头一样哩?”
“山里头尽是母路哎。”
“会下羔羔的路嘛!哈哈!你当啥哩!……”
于是乎,大伙纷纷打听山外头人间的消息:庄稼长得怎样?稻秧子冒尖了吗?清明以后再下雨来没?黄堡镇的粮价涨跌?等等,等等。生宝问到农技员来了的情形。大海问到他女人的肚疼病该没犯吧?冯有义问他的母牛下了个啥牛犊?公的?母的?等等,等等。
总是稳重的高增福,一只手拄着朝南碾盘沟茅棚店主人借来的梭镖,另一只胳膊抱着开花破棉袄,尽他所知道的,不慌不忙做了回答。他不知道的,就说他不知道。他也是听人说哩。自从开始运扫帚,他也没回过蛤蟆滩嘛!大伙都非常敬佩增福的负责态度。
任老四指着高增福胳膊底下挟的破棉袄,嘴里溅着唾沫星子,关心地说:
“增福!你把棉袄穿上吧。你身子走热了,猛停下来,当心凉着了。这山里头可和咱山外头不一样哩!”
高增福脸上显出感谢的神情,把他的开花破棉袄伸胳膊穿上了。
笨重的拴拴拄着椴木棍,一拐一拐从茅草棚拐出来了。他的那只伤了的脚,很臃肿地裹着纱布和绷带,还是不敢着地。任老四嘴里溅着唾沫星子,说:
“你来做啥?才化毕脓,你来做啥?叫着重吗?”
“回去!”民兵队长严厉成性地命令,“增福今黑夜又不走,有你说话的时间。你忙啥?”
这时候,知道拴拴媳妇进了四合院的高增福,脸上没一点血色了。他的瘦削、严肃的脸,好像一具凝然不动的蜡像了。他的深眼睛润湿了。他使劲咽了一下。他的眼泪经过鼻泪管、咽喉和食道,秘密地流进肚里去了。
大伙以为心善的增福,看见拴拴在这老山林里带了伤,难受哩。谁想到素芳身上去呢?都说:
“化毕脓了。”
“快好利了。”
“再过五六天,就能爬坡上岭了。”
高增福定了定神,难受地问生宝:
“怎么我听南碾盘沟的茅棚店主家说,拴拴一天能拉十八把扫帚的竹子?”
“那是我放的一股气。”生宝苦笑说,“怕音信传到山外头,他爹知道了着急……”
增福口一张,头一仰:原来是这码事啊!他对拴拴说:
“你快进茅棚里歇养伤去吧,拴拴。你家里啥啥都好。你二老都强健着哩,素芳做得卖鞋哩。”
粗壮结实的拴拴很高兴,动着他的厚嘴唇问:
“俺妈眼流泪,可好些哩?”
“好些哩!”增福痛痛快快地撒谎说,“年年过了清明风少哩,你妈就好些哩嘛。”
到这时,所有在这个到处堆竹子和扫帚的枯草地上的庄稼人,都高兴极了。任老四要另做饭,高增福说他在南碾盘沟吃过饭了。
大伙开始削竹子了,点火的点火了。
“生宝,你来。我问你个话。”高增福心心事事地说。
生宝放下削镰,跟着增福走了。两个企图掌握蛤蟆滩命运的庄稼人,脚上包着毛裹缠、穿着麻鞋,踩着枯草地,在灌木丛中寻找着可以落脚的地方,向神秘的深谷里走去了。
入侵者惊动了当地的弱小居民——兔子和松鼠,灌木丛中一片嗦嗦声。两人拐弯以后,在茅草棚那里看不见的杜梨树林里,蹲下来了。高增福把一只手放在生宝膝盖上,非常沉痛地咽了口唾沫,把赵素芳进四合院的消息,告诉了生宝。然后他的深眼睛紧紧地盯住生宝显然比山外头消瘦了的脸盘,咬牙切齿地问:
“生宝!你说姚士杰可恨不可恨?你说王瞎子气人不气人?”
生宝垂下去头发长了的光头。他蹲在地上,一只手往碎捏枯树枝子。他陷入了高增福摸不着边际的沉思中去了。
衣服被山里的灌木丛剐稀烂的生宝,这时难受地向着漫无边际的山林叫冤道:
“啊呀呀!王瞎子!你就是这么没心肝吗?我对你儿和你儿媳妇,一片好心!我对你家的穷日子苦心扶持!瞎眼鬼,你就这么给咱胡来吗?你对不起毛主席!你对不起共产党!你对不起我梁生宝!你对不起拴拴和素芳。对不起!你连谁也对不起!你这个瞎眼鬼!”
生宝气得捏树枝的手哆嗦着。
后来,生宝抬起头来,心情沉重地眯起眼睛,通过山谷的空间,望着西边被夕阳和落霞染红的奇峰异景。他想呀想呀想呀,想起了区委王佐民书记的话。他的心思拐弯了,思思谋谋地对高增福说:
“唉唉!难怪瞎眼鬼!他可怜喀!二十来岁上,在华阴知县衙门给人家打烂屁股的。往后在关中道胡浪了二年,才在蛤蟆滩落脚做庄稼。他给财东当了五十年忠实走狗哩。在他,没啥思想问题儿,他光有个习惯问题儿。巴结有钱的,骇怕掌权的,瞧不起穷庄稼人,这是他的习惯了。增福!再怎样,咱也不能计较他了。他睡在炕上,棺材摆在脚地防备他急用,快二十年了嘛。他光是没进棺材就是了。可怜的素芳和拴拴,吃尽他的亏了。他要是早些用了他的棺材,俺下河沿的众邻居,有办法叫拴拴和素芳变成恩爱夫妻。唉唉!唉唉!……”
生宝说这些话的时候,被灌木刺划下血印的脸,是非常深沉的。他的声调是非常抒情的。他的话深深地感动了好心肠的高增福。高增福长长地嘘了口气。
“啊嘘!姚士杰可杀!”高增福凶狠狠地说。
但生宝现在又反转来劝说高增福:
“也不能全怪姚士杰。姚士杰嘛,他是一个不服政策的富农嘛。他不做坏事,叫谁做坏事哩?他满意咱们,那才怪了!站在他的立场,他应该破坏咱们。”
高增福被生宝嘲笑的口吻,弄得多少有点迷惑不解起来了。
“那还怪谁呢?”
“还怪咱的工作做得不够。咱得狠下劲儿做工作,把互助合作办好!增福。王书记说来:咱的真正负担是人民里头的落后思想和少数落后分子。咱除了教育,咱对他们没一点旁的办法。除了教育,还是教育。要不你说:咱把你哥增荣怎办哩?他就是和富农搭伙种地去了。你能打他一顿呢,还是能到法院告他呢?”
高增福苦笑了一笑。然后,他忧心忡忡地喃喃说:
“唉唉!素芳进了四合院,结不出甜果儿来啊。我高增福四户贫农的临时互助组,散伙了散伙了!你生宝这八户的常年互助组……”
“怎样?”
“可不能有个三长两短哎……”
“你放心!”生宝的右手丢掉捏碎的枯树枝,像一把菜刀一样在空中截然一砍,十分肯定地大声喝道:“你放心!增福,你甭担心我。他姚士杰把我的常年互助组怎也不怎!好小子!太岁头上动土哩!”
生宝坚定的神气,他蔑视姚士杰的口气,使力量回到坚强的高增福身上来了。啊呀!在党的人就是这样有坚决性儿吗?——高增福说不出的敬佩!
高增福在北磨石岔茅草棚里,和生宝合伙盖一块被窝,很畅快地过了夜。
第二天,天刚亮,高增福就起身回南碾盘沟的茅棚店了。往常,他掮十六把扫帚。这回,他只拿十把扫帚绑成一个狭长的人字形。他把开花破棉袄垫在肩上,把脑袋伸进两边的扫帚中间,很轻松地掮起来走了。茅棚店主家笑问:
“增福!你今日是啥心眼?才掮十把?”
“我要一天赶到汤河口!一百里路程,掮重了人受不住。”脑袋夹在把儿朝前梢子朝后的扫帚中间,高增福严肃地解释着,欢溜溜地赶路了。
他赶到汤河口的扫帚收购站,李铁蛋正在经领着交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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