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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有趣!改霞接到一封从县中写来的求爱信。
秀兰每天到下堡村邮政代办所去,她的未婚夫杨明山没来信,倒拿到改霞这封信。厚道的生宝妹子,掩饰不住替自己的亲哥失望,悄悄把信交给改霞,就走了。改霞开头不相信:“胡说!县中啥人给我写信呢?”当她一看见真的有人写信给她的时候,害羞的闺女绯红了脸。接着,当她看清楚是郭世富的儿子永茂写的时候,她脸上立刻出现了厌恶的表情。
改霞对永茂没一点好感。为了证明自己的心地,她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当着秀兰的面才拆信。她拉秀兰和她一块站在汤河边的草地上,帮助她看这位县中学生的作品。她们——一个小学三年级、一个四年级,这封长信(钢笔写了三页)有许多字,她们认不得,只是上下意思连贯起来,才凑凑乎乎弄明白全信的八成含意。
那个假期回到蛤蟆滩那么高傲、不易接近的县中学生,不知是真是假,信里劈头就诉苦,说:他因为爱改霞的缘故,夜里睡不好,上课和自习,思想开小差,已经严重地荒废了学业。他说:只有改霞“答复”了他的“恋爱问题”,他才能安心学习。他说得那样危险,似乎如果不“答复”,就是一种不仁慈的表现了。
这个荒唐鬼不好好演他的代数习题或几何习题,却大胆地抄袭他课外阅读的什么文章的全部华丽词藻,赞美改霞的脸、眼睛和嘴,赞美她的身材、头发和走路。他倒是显得很有学问了,可害苦了两个阅读能力很低的小学生。啊啊!他也赞美她的性格坚定和活泼,却惋惜改霞不认识自己的“价值”,把假期的“青春光阴”,都“浪费”在村内活动上去了。
“就如去冬咱村查田定产吧,”永茂的蓝墨水在红线条的信笺上写道,“你有啥必要性参加丈量土地的工作呢?这工作,咱村内能做的人根本很多。你利用暑假寒假的时间,在家中自修,把小学六年的功课五年赶完,考中学多好呢?我很想到你家帮助你赶功课,见你和一些无知无识的村干部满田地跑,心中实是难受。……”
“呸!”改霞鄙弃地往草地上一唾,说,“臭思想儿!人家无知无识!就你能行!”
忠厚老诚的秀兰,用眼睛测量着改霞的心底,从旁说:
“就是!永茂就不像个新中国的青年!他把咱村的啥啥运动,都看成闲淡事儿,就他的学习当紧!他学习不是为咱国家,光是为他自己将来寻职业,挣得钱多!你说是不是?”
“他根本不响应党的号召!”改霞斩钉截铁地断定。
她们看下去,县中学生又抄袭报纸语言了,好像另一个人的口气,继续写道:
“目前社会改革已经基本上完成了,祖国大规模建设开始了。党的政策是首先发展工业,所以乡村的现状怕要维持几十年,才会变化。我家生活比较富裕,只要你答复我的要求,我父亲同意供你上中学……”
“呸!呸!真恶心!”改霞连连往草地上唾着,气得鼓鼓,“不要脸!谁希罕你家的地多、有胶轮车?呸!”
她觉得永茂侮辱了她。他把她当做庸俗的势利眼了。她早从代表主任嘴里知道永茂信里所说的国家大势。她只不过想听郭振山的话,去西安当工人阶级,而又对生宝恋恋不舍,矛盾着;她根本没有一点意思,在土改的暴风雨时代过去以后,就背离党所指引的道路,为了个人的企图投进富有子弟的怀抱。一九四九年还是一个十七岁的黄毛丫头,改霞是在社会改革的风浪中长成大姑娘的。她感到:娘只生了她肉体的生命,她精神上的生命是党给她的。她恨富裕中农轻薄的儿子有眼无珠,只看见她的外貌,却看不见她的内心。她细密的牙齿咬住红润的嘴唇。她要把这封不要脸的信撕碎,投到汤河的绿水里去。突然间,她改变了主意。她对秀兰说:
“我把它交给代表主任!怎样?这个家伙污辱村干部,还挑拨我脱离团的生活哩……”
“对!”秀兰热烈地支持,“随便给人家骚情,尽说破坏话。啥东西!”
过了汤河的独木桥,两个女生踏上有沙粒的青草堤岸。她们又往前走了一截,透过清明节前刚发芽的榆、柳的柔软枝条,看见郭振山和他兄弟振海在翻身渠西面平地,就是把田地高处的土移到低处,使旱地变成稻地。她们用手齐眉毛遮住夕阳耀眼的红光,看见代表主任撅起大屁股挖土,他兄弟振海推土车。弟兄俩,上身脱得精光,强壮得发亮的肩膀、脊背和厚敦敦的胸脯,汗涔涔地反射着从平原西边地平线上照过来的夕阳。
秀兰回了家,改霞提着书兜,离开她日常来往的道路,愤愤地踩着稻地塄坎上的嫩草,怒气冲冲奔翻身渠西面去了。
……郭振山是一九五一年冬天,从下堡村钉鞋匠王跛子手里,买了这二亩桃林地的。为了买这块地,他在整党学习的会上,好抬不起头呀!在下堡乡的众党员面前检讨的时候,他那满腮胡楂的大脸盘,火烫烫地发烧哩。但检讨过后,在回家的路上,看看这二亩地,他心里还是觉得舒坦得很。他对人说:“哎呀!这地在王跛子手里,一则隔河,二则路遥远,三则没劳力加工,浪费地力,真正可惜。哈!从前跛子只图卖一季鲜桃嘛,这阵桃树败了,种的麦子真像梁大老汉秃脑顶的头发,等于撂了荒。这和政府号召增加生产,根本不相合。到我郭振山名下,嘿,俺弟兄俩兵强马壮,可能把这块地播弄好哩。虽说共产党员买地,影响是不大好,可响应了政府增产的号召呀……”在党支部的会上,众党员们纷纷批判他这种把歪道理说得很顺口的论调,揭露他这是用漂亮的言词,掩盖他的自发思想。青年团员改霞,只参加过整党中一般的会议;检查几个支部委员的思想的阶段,团员没有被吸收参加。改霞只知道郭振山在整党中受过有限度的批评,不知道他受批评的具体情形。她也很奇怪这个有能力的共产党员,为什么和普通庄稼人一样贪恋家业?但看见他的劳动劲头,她又趋向于原谅他了。可不是吗?代表主任一买到手,弟兄俩就伐桃树;刚种了一年旱地,现在又改水田,要栽稻子了。……
现在在翻身渠西边平地的郭振山,早已不是改霞前天看他病在炕上的样子。他身体上的疾病和心情上的苦恼,早跟着他额颅上火罐印记的消失,消失掉了。改霞去看他的时候,他不是还为了没发动起来“活跃借贷”难过吗?不是还说了一些自我批评的沉痛话,引起改霞的尊敬和同情吗?就在改霞走后不久,孙水嘴兴奋地又跑去向他报告:全乡五个行政村,连一个村也没发动起来富农和富裕中农!只有个别村,普通中农有周借出几斗粮的。民政委员叫代表主任大放宽心,这事难为不住人了。代表主任听了,立刻有了精神。他猛地下了炕,病也没了,苦恼也没了。他想:“你卢支书再批评我!旁的村,该不是我郭振山当代表主任吧?为啥发动不起来呢?”既然是查田定产以后农村社会潮流的缘故,怪他郭振山做什么呢?高大而强壮的庄稼汉,一顿吃了约莫二斤馍,还喝了一老碗玉米粥,然后打着响亮的饱嗝,对他二兄弟说:
“振海!你给咱预备镢头、铁锹和推土车。咱平地去!”
那晚上,当郭振山听说梁生宝他们为进山的事,在冯有义草棚院豆腐坊正开会的时候,这个身量魁梧的庄稼汉,小偷一般避开正路,从复种青稞的稻地里斜踏过去了。他鬼鬼溜溜跑到黄堡镇北门外韩万祥的砖瓦窑上了。他轻声细气把韩掌柜叫到黑夜没人的野地里。他告诉韩掌柜:他给窑上投资的事,走漏了风声,卢支书问过了他。他说:为了“在党”,他只好退股。他又说:韩掌柜没钱没粮还他的话,他要求给他预备些砖瓦,过了清明节,他就要拉。韩掌柜的确不情愿放弃他这股子,但这关系着一个人“在党”的大事,蹲在地下,两只手捧着低下去的脑袋作难。停了一阵,嘴里一股水烟味的韩万祥说:“既然漏了风,郭主任,给你多少拉上一点砖瓦,遮遮人家的耳目。郭主任,全退不行!”郭振山思量了一阵,说:“不!不!过了清明,我一定要拉!全退!当然全退!我郭振山不是娃子!我知道怎办哩!”他庄稼人的发家思想,和这个奸商根本不同。他警觉着不要被这个奸商拉进更深的污泥坑里去。为了自己、自己的婆娘和娃子们,郭振山必须在党!他从黄堡北门外回到蛤蟆滩,梁生宝他们在冯有义草棚院,还没散会哩。在来去的路上,他全没碰见一个熟人。他在神不知鬼不觉中,就把这个危险事实露出的破绽,用泥巴糊了。他很满意他的能干!他梁生宝有这十分之一的能耐没?嗯?
现在,在翻身渠西面平地的郭振山,心情上已经不搁一点烦恼了。他平地越干越起劲儿,一个人又用镢头挖土,又用铁锹往土车里装土。一个顶俩!老二振海见他哥这样卖力气发家创业,推着土车愣跑哩。他拖着空车转来,也不站在一旁歇歇气等着他哥装土,自己捞起一把闲着的铁锹,就装起来。弟兄俩干得满头大汗,满身大汗。干!脱了上衣干!他们那么惹眼,吸引着整个蛤蟆滩的注意。有些人羡慕郭振山,说他弟兄“三人一条心,黄土变成金”;有些人则不满他,说他只管自己发家创业,不帮助官渠岸的困难户。羡慕去吧!不满去吧!郭振山什么也不知道。老实说吧,蛤蟆滩没有几个人,敢当着面说郭振山!代表主任脸一沉,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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