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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候,郭振山好像不在他自家的草棚屋的小炕上,而像在渭河的船上,昏昏悠悠,坐不稳当了。他头昏,喉咙堵塞,嘴里酸苦。他想呕吐。糟糕!草棚屋在动弹了,挂在稻草棚底下椽子上的竹篮子在摇摆,脚地的竖柜在摇摆……
这时候,好像在草棚院外头什么地方,“轰……呜呜”——一声巨响,他刚觉得耳鸣,碗就掉在被子上了,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当他在被窝里头重新清醒过来的时候,他满腮胡楂的脸流着眼泪,羞愧难当地声明什么事也没,叫家人们都散,做各人的活去。
郭振山啊!郭振山啊!有几千年历史的庄稼人没出息的那部分精神,和他高大的肉体胶着在一块,难解难分。旧社会在他的精神上,堆积了太多的旧思想,卢支书已经批评过他了,他刚才开始进行自我分裂。是共产党员郭振山战胜呢?还是庄稼人郭振山战胜呢?
家人们散去以后,他浑身冷汗,独独躺在被窝里。共产党员郭振山痛斥庄稼人兼卖瓦盆的郭振山:
“你胡思乱想个啥?你想往绝路上走呀?放清醒点!你把眼睛睁亮!你怎敢想离开党?要在党!要在党!离开了党,蛤蟆滩的庄稼人拿眼睛能把你盯死!离开了党,仇人姚士杰会往你脸上撒尿呀!……”
在一霎间,事物在创业的庄稼人郭振山眼前,显得比较清晰了:党是伟大无比的力量!它现在有效地掌握了中国历史的发展!它的政策影响着每一个中国人的生活——它使饥饿者食饱,使奢侈者简朴,使劳动者光荣,使懒鬼变勤,使强霸者服软,使弱者胆振,使社会安定,使黄堡镇的集日繁华……而他郭振山呢?一个普普通通的庄稼人,只有在执行党的政策前两年,人们才真正重视起他来。离开了党,他就重新只剩下一个高大的肉体,能扛二百斤的力气,和一个庄稼人过光景的小聪明啰!
郭振山向来把“在党”看得高于一切。他从来也不曾缺席过一回党的会议。汤河涨水,他绕王家桥也要去;王家桥被山洪冲垮了,他绕黄堡大桥也要去!怎么现在为了发家创业想离开党呢?笑话!……
水嘴孙志明来看代表主任,给郭振山带来村内的新消息——白占魁婆娘翠娥给人透露:似乎姚士杰给她借了二斗白米,白占魁安住家,又到西省收破烂去了。官渠岸有两家困难户私下向富农借粮,高增福他哥高增荣,也到富农的瓦房院去了,气得高增福跺脚哩。上河沿好些庄稼人和梁生宝互助组,联络到一块,进山割竹子。郭庆喜被梁生宝和冯有万说得没办法,给他选区的困难户借了安家的粮食。高增福出头在官渠岸,组织掮扫帚的脚力……
郭振山听了难受。他这代表主任已经失去控制蛤蟆滩局势的能力了。村内的事态,离开他的影响,各自发展着:富农对他似乎不再有所畏惧;贫农对他好像也没有什么指望了。梁生宝和冯有万,也不来请教他,要求他指点他们进山应注意的事项。他听孙水嘴滔滔不绝地说着,听着听着,脑子里就明确了一点:他已经被自己的自发行为,拉出了蛤蟆滩的斗争行列。他已经变成革命的局外人了。难怪卢支书拿不喜欢的眼光看他哩。
“算哩算哩!”郭振山难受地婉言劝止,“志明,我头疼。你甭说了。有啥活路,你先做去,往后咱再拉扯。……”说毕,他扯被窝包住了头。
孙水嘴眨着眼,惊愕不解地盯了一阵,然后灰失失地离开了。报告完村内的消息以后,要试探试探代表主任,能不能帮助一下他和改霞的亲事来,谁知郭主任竟病成这个样子呢?唉!……
改霞的思想像她红润的脸蛋一般健康,她的心地像她的天蓝色的布衫一般纯洁。她像蜜蜂采蜜一般勤地追求知识,追求进步,渴望对社会贡献自己的精神力量,争取自己的光荣。对这个二十一岁的团支部委员来说,光荣就是一切。她简直不能理解,一个人在这样伟大的社会上,怎样能不光荣地活着。她瞧不起孙水嘴,除了他看她的眼光里带着淫邪以外,代表主任介绍他入党没有被通过,也是重要的原因。她想:“哼!什么青年!连党也入不了!”至于改霞,土地、房屋、车辆、牲畜、衣物、用具……私有财产,在她眼里如同汤河边的丸石、沙子和杂草一般没有意义;要是她到了适当的时机,提出入党的申请而不被接受,她不知道她怎样活下去!做一个共产党员,把自己的一份力量汇集到党的巨大力量里头去,是改霞心目中光荣的起码标准。
但是,她还没有足够的知识和经验,还仅仅看见共产党员的称号光荣,而不能识破个别有着这个光荣称号的人,内心的想法和隐秘的活动,和称号不相符。她是这样纯真,只有正心眼,没有拐心眼,习惯了以最好的假设估计她所敬佩的人,以最坏的假设估计她所厌恶的人。当她知道富农和富裕中农,竟明目张胆抵制活跃借贷工作的时候,她真是恨得直想用她自己的手,去扭掐姚士杰和郭世富,用她自己的口,往他们的厚脸上唾!同时她对负责这个工作的代表主任,从心底深处同情。解放后,改霞和郭振山的历史关系,使她怀疑不到代表主任有不好的心眼;而他对互助组不真心,他以他户大口多解释。纯良的改霞心里头想:“确实!生宝家庭情况简单!”当改霞从下堡小学回来,听妈说代表主任病了的时候,她放下书兜,立刻到斜对过草棚院,去看望他。
和孙水嘴来看望的时候不同,郭振山把被窝推到一旁,赤脚片蹲在炕席上,和站在脚地的下堡小学的团支部委员说话。
看见关心自己的进步和前途的代表主任脸上的病态,改霞简直惊呆了——几天在村巷里没见,郭主任竟变成这个样子:由于被窝包住脑袋睡得太多,大脸盘灰暗而浮肿,皱痕变成了皱纹,胡楂更加零乱了,好像一个龙钟的失意老人,蹲在阴暗的角落里。
问讯过几句病情以后,改霞很关心地问讯:为什么不请黄堡卫生所的医生看看?
“算哩!”郭振山嗓子仍然有点瓮声瓮气地说,“算哩!今日好多哩!”
的确!他妈和他婆娘也证实:这个家庭里的重要人,显然逐渐振作起来了,有点精神了。他和改霞说话的时候,脸上有笑容了。她们看出来的——愁容和笑容是不相容的,做作的笑容是掩盖不住愁容的。
郭振山已经从一个危险的思想里,苦斗出来了。他竭力往宽处想,往亮处想。他警告自己:只要和姚士杰居住在这同一个行政村,就永远也甭离开党!姚士杰和他的仇恨,在两人同时都在地球上活着的时候,是解不开的。他倒是经过土改,解了点心头之恨;而姚士杰则更仇恨他了,其所以不敢向他龇牙咧嘴,仅仅因为他这阵站在好汉台上。对他来说,离开党等于自找苦吃。一对一,他怎么能拼过姚士杰呢?他想开了,决定接受卢支书的批评:把投资给韩万祥砖瓦窑场的大米,改成定买砖瓦,推脱“做生意”的指责。至于互助组,他只有忍受卢支书的批评和王书记的冷淡了。他只有等待看生宝最后能弄成什么样子,再说话。他不能拿十几口人的光景孤注一掷嘛。自己既不愿积极响应党的号召,就不能像土改时那样好叫人表扬了。他决定:闷倒头过日子吧!
郭振山一说服了自己,他的病就轻多了。他就再不用被窝蒙头了。他妈和他婆娘只见病轻了,不知道他竟经过这样严重的一场斗争!天真无邪的改霞梦也梦想不到这样复杂的内情。改霞只见郭振山赤脚片蹲在炕席上,她哪知道他心里想得这么多呢?改霞甚至于想:唉唉!看代表主任为本村的困难户,忧愁成什么样子了。她心想:郭振山肚里怄着姚士杰和郭世富的气。这使她更加尊敬郭主任了呢!
团支部委员穿着格子布圆口薄底鞋,站在郭振山草棚屋的土脚地上,气愤地抨击姚士杰和郭世富对活跃借贷的抵制,表示她对代表主任的同情。
经过一场自我斗争的郭振山,现在表现得心平气和,很有自我批评精神。
“咱有短缺。”他承认,“咱有短缺。要不是正月里,俺屋里大伙说得咱把几颗余粮定了砖瓦,他姚士杰和郭世富敢?咱先拿出余粮,扶帮了困难户,咱再同他们说话。咱舌根硬嘛!这阵,唉!错了!错了!咱错了!咱不该听屋里大伙的话!‘家有千口,主事一人’嘛!咱住了几辈子草棚屋了,急着住瓦房做啥哩嘛!”
样子十分沉痛的自我批评,深深地打动了改霞单纯的心。任何程度的自我批评都受人欢迎,都被人尊敬,而绝不降低自己。
“唉!好改霞哩!”他又继续难受地说,“屋里大伙说:年年要缮稻草,咱这河川野滩,风揭棚顶,黑间赶得人起也起不及。咱心思:也对,省得一起风,人在屋里睡不稳。哪知道……”他难受得简直说不下去了。
改霞相信代表主任的失悔。她知道:家庭是每一个共产党员和青年团员的陷坑。你稍不警觉,就会失足。她手指头卷着她学生蓝布衫的衣襟角,想着她说几句什么聪明的话,安慰代表主任呢?
郭振山又继续说:
“你来得正好。我正要告诉你,问问你妈愿不愿意入我这个互助组。”
改霞感到意外的惊奇:“你家不是和老金家哥儿俩一组吗?”
“唔,”郭振山说,“是和老金家一组。可他哥儿俩都是有牲畜户。互助组里头没捎带一家没牲畜户,也是咱的短缺。”
改霞怀疑地问:“怕老金家不情愿吧!俺家男劳力没男劳力,牲畜没牲畜,哪个互助组也不情愿收俺,俺是负担……”
“不要紧,他不情愿有我哩。”
改霞大喜。年轻人一高兴就激动,她感激地说:
“是这,甭问俺妈啦,保她满心喜愿就对哩。咱斜对过邻居,你不知道俺吗?俺娘俩,年年靠亲戚的牲畜,捎带庄稼……”
于是,单纯的改霞,看见郭振山更亲切了。这是一个知过必改的人啊!她想到自己失去父亲,没有兄长,而有着这个年长的共产党员的关照,是很幸运的。
郭振山抬眼看看改霞高兴的脸盘,如同开放的花朵一般。他问:
“考工厂的事,拿定主意了没?”
“还没。”改霞笑着回答。
“怎么还没?”
改霞只笑不说话了。她要和生宝谈一次话,直到现在还没有机会。也不是完全没机会,更准确地说,她一直在等待着生宝主动地开口约她。她不愿意自己主动地约生宝。那多难为情呢?多不好意思开口呢?多脸红呢?她可是说不出口啊!……
一个闺女怎么能把这心思告诉旁人呢?郭振山又关心地问:
“怎么还没?”
改霞笑笑,说:“郭主任躺下休息吧,我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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