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二狗没见过世面,以前到过最大的地方就是读高中时的乡镇,两三万人口的规模,那个时候陈二狗仅仅是觉着张家寨真小,等到他到了哈尔滨,才知道那个乡镇的渺小。在火车站找着没什么好脸色给他看的老乡,心疼着掏出钱买了去上海的车票,坐上车,望着窗外川流不息的旅客逐渐从视野消失,陈二狗才恍然现哈尔滨已经离他而去,他根本就来不及回味这座城市的气息,上海,对陈二狗来说就是书上那几段苍白的描述,经济,繁华,时尚,这些词汇都无比抽象,像历史书上那幅他看了无数遍怎么看都没看出花样的《向日葵》。
“到了大城市,别随地吐痰,要罚钱的。”老乡随便提醒了一句便沉沉睡去,怀里死死抱着那只地摊上买来的廉价尼龙袋。
对面坐着一个很瘦小的男人,拿着一章皱巴巴的彩色《三江晚报》,起先遮住他大半边脸,一只眼睛鬼鬼祟祟打量周围旅客,等到确定没有异常才把那小半张很老态的脸庞缩到报纸后面,陈二狗看到那份报纸上大篇幅在讲述一个两元钱中5oo万大奖的幸运儿的狗屎故事,也是倔强性格使然,苦了二十多年的陈二狗从没想过靠中彩票改变生活,一来是他不信他有这个运气,二来是心疼那两块钱,最后也许就是内心那点仅剩的可笑而迂腐的书生意气,陈二狗学着老乡紧紧搂住装有全部家当的布囊,漫无目的地盯着那双紧攥着报纸的手,他记得爷爷小时候总喜欢握着他的手说些现在都不明白的词汇术语,晦涩玄奥,不知道如今陈二狗的信天地鬼神是不是就那么熏陶出来的。
陈二狗望着窗外,右手下意识抚摸着一根系在左手腕的红绳,这场外出让他想起当年考上高中,只是那次的结果情理之中意料之内地让他灰溜溜回到张家寨,不知道这次会不会重蹈覆辙,想到这里,陈二狗虚空写了一遍“重蹈覆辙”这四个字,还好,没忘记,也不知道自己这么点墨水能不能算小半个屁大的读书人?
车厢内都是跟他老乡差不多形色的打工者,因为不是高峰期,有个坐位不算难,天色昏暗起来,大城市附近的天空似乎特别高,高到让人看不到星星,张家寨的夜晚仿佛触手可及璀璨星空,陈二狗揉了揉略微疲倦的脸,朝玻璃窗户吐出一口气,自言自语道:“城市这么大人那么多,要爬得比别人高,得多难?比高考时的英语听力测试部分难多了吧?”
附近突然热闹起来,原来是一个人说自己拿到了可口可乐大奖拉环,三万块,但急需要钱,想换五千块现金,然后他周围几个人就帮着起哄,一个个恨不得以身相许般眼巴巴望着那个拉环,陈二狗欣赏着这群人的精彩表演,啧啧称奇,他不信这个,因为他觉得事出异常必有妖,他在张家寨忽悠别人的时候就着实下了番功夫去练习肢体尤其是脸部变化,可以说这些年就是一部张家寨村民与贱人陈二狗斗智斗勇的战争史,所以他出门前就告诫自己一旦额外的好事突如其来,必须谨慎再谨慎,这样类似的叮嘱母亲也说过,她虽然一辈子没走出过张家寨,但小小一个村子就让她感受人心险恶和叵测的辛酸,当然怕这个小儿子出门在外吃亏。
“糊弄人的把戏,没什么看头,十辆车上四辆都在玩这套。”被吵醒的老乡不耐烦道,翻个身继续睡觉,嘴里念叨着什么不中听的脏话。
“假的?”陈二狗轻声问道,欣赏着那帮人里应外合交相呼应的姿态,就跟看电视一样,这个时候陈二狗突然觉得不管这次出门能不能赚到钱,光是看一看这花花世界光怪6离的场面就挺值得。
“这花样也就能骗骗你这种第一次出来的书呆子,书读多有啥子用,还不是得跟着我去打工。到了上海跟着我多看这点学着点,现在大学生都不值几个钱,别说你一个高中文凭的。”小学都没毕业的远房亲戚冷嘲热讽道,其实这人当初出来打工光是路上就被人骗了两次,只不过在外面厮混了几年,在陈二狗面前还是想充回明白人的。
陈二狗虽然没有富贵那对种待外人的诡异脾气,没达到这个哥为人处世的妖孽境界,但还至于为了这种酸溜溜的狗眼看人低恼怒,第一次出门在外陈二狗也确实需要依仗着这个村子里在外面混得最风光的亲戚,能忍不是坏事,继续观察那伙骗子的言行举止,却突然斜眼余光现那个读报纸读了大半个钟头的矮小男人在注视自己,陈二狗不得不警惕这个长得颇贼眉鼠眼的家伙是不是对他有所企图,表面不动声色,等待着这人的下一步动作,以不变应万变是他和张家寨众多刁民长期斗争中积累总结出来的宝贵经验。
那个长相严格出年龄界线的男人使劲盯着陈二狗,最后干脆丢开那张作为掩饰的报纸,**裸,就跟看见了株野人参一般。
很快连陈二狗老乡都察觉到这个陌生人的奇异眼神,他瞧瞧陈二狗,这狗崽子一副他再熟悉不过的装傻德行,再看看这个怎么看都不像正经农民的家伙,长得跟三条腿的驴犊子,这两个人坐在一起让他很不舒服,总觉着不安全。
陈二狗就不说话,打死不开口,僵持了十五六分钟,等到身为旁观者的老乡再度无聊睡去,对面那个人终于憋不住,一出口就是满是感慨:“兄弟,你不简单啊。”
“怎么说?”陈二狗一副受宠若惊的神情,演技丝毫不逊色于那批唱双簧的“群众演员”,陈二狗不需要照镜子都知道自己现在有着一张最淳朴农村见到大把钱的窃喜和忐忑,他在那个自称不是**的女人面前不敢施展这方面天赋,不意味着对付不了一个江湖骗子。
“《金刚经》说‘相由心生’,我恰好懂点面相,出门相识便是缘分,在这里不妨给你说一说,兄弟,你要是信我,我就说,要是不信,我就不开这个口。”他一本正经道,那张很显老的脸庞挂满真诚。
“信。”陈二狗点点头道,《金刚经》?听过书名,至于里面到底有啥内容,文学修养寒碜的很的陈二狗是完全一窍不通,他对江湖上的三教九流还是存有一点敬畏之心的,虽然半桶水的多,但每个行业中难免有一两个称得上“大家”的角色,只不过陈二狗是信这个风水堪舆,信的不是眼前这个人。
“正统面相大体而言,无非就是讲究个三停五官十二宫,说来简单,但要真进了这个门槛,就知道这里面的门道玄乎着,我呢运气还算不错,跟着村子里一个老头学了几年,只不过他死得早,我没学全,就学了看‘监察官’‘上停’和‘兄弟宫’以及‘奴仆宫’。所以看眼、看眉是我的长项。”这个人侃侃而谈道,眉飞色舞,唾沫四溅。
“那你给我看看。”陈二狗笑道,这么一大串术语听得他迷迷糊糊,虽然信这个,但他从不去触碰,这一点跟富贵截然不同,后者不敢说风水大家,也从不在别人面前谈论这个,却从爷爷那里继承了不少稀奇古怪的观点。
“如果看一个人尖嘴猴腮,就说他是小人相,或者见一个人耳大贴肉就说他福禄非凡,这些人肯定是外行,根本就没进那个门,你说一个人站在门外能看到里面什么东西,兄弟,是不是这个理?”他见陈二狗点头,心满意足地继续道:“兄弟,说实话,那些门外汉要看到你张脸,肯定要扯些什么你耳掀外露注定一世贫贱,或者你眉眼狭长心思**不会长寿,然后骗你花钱消灾,放心,我不是那种人。”
陈二狗忍住笑意,继续保持严肃神情,做个虔诚的聆听者。
那人突然压低嗓音,神秘兮兮道:“我之所以说你不简单,是因为你的眼眉宫格极其不俗,分开来看并不出众,但押在一起,就很了不得。按照师傅教给我的,你这分明是紫薇相,当然这紫薇中斗数有很多,你具体属于哪一种我不便说,这东西不能点透,说透了我要折寿的。对了,你知道紫薇什么意思吗?”
陈二狗摇摇头,他是真不懂。
他信誓旦旦道:“曹操知道吧,就跟你一样,是这个眼眉。我师傅那份图谱上有详细记载,我记得很清楚,他还跟我说,近代还有个人也差不多。”
“谁?”陈二狗问道。
“**。”那人悄悄道。
陈二狗使劲忍住笑意,憋得好辛苦,不得不转头咳嗽了几下来转移这股几乎要一股脑冲出来的情绪。其实这个家伙要是扯别的方面还好,偏偏关于富贵以前无意中说到过陈二狗的眼眉,是瑕疵,绝非什么乱七八糟的紫薇,更和曹操**扯不上半点关系,不知道是不是自己都被自己的牛皮吹到汗颜,那人的脸色轻微涨红,如果不是肌肤黝黑的缘故,早就红透整张脸,像个关公。陈二狗很上道地去布囊搜索,一副非要拿钱感激这位伯乐的意思,还不忘说:“这次出门妈说我一定会遇到贵人,我看肯定是你,我身上带的钱不多,就一千多,你别嫌少。”
那人眼睛顿时一亮,脸部肌肉微微抽搐起来,那叫一个激动。
最终陈二狗捣鼓了半天,却只掏出一张五毛钱的纸币,毕恭毕敬的模样递给那个目瞪口呆的家伙,道:“零钱就这么多,真对不住了。”
狼和狈就这样在一个很冷的笑话中相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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