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这下是三家子争着一个鏊子啦!”朱先生超然地说,“原先两家子争一个鏊子,已经煎得满原都是人肉味儿;而今再添一家子来煎,这鏊子成了抢手货忙不过来了。”
白嘉轩听着姐夫的话,又想起朱先生说的“白鹿原这下变成鏊子啦”的话。那是在黑娃的农协倒台以后,田福贤回到原上开始报复行动不久,白嘉轩去看望姐夫企图听一听朱先生对乡村局势的判断。朱先生在农协潮起和潮落的整个过程中保持缄默,在岳维山回滋水田福贤回白鹿原以后仍然保持不介入不评说的超然态度,在被妻弟追问再三的情况下就撂出来那句“白鹿原这下成了鏊子啦”的话。白嘉轩后来对田福贤说这话时演绎成“白鹿村的戏楼变成鏊子啦”。白嘉轩侧身倚在被子上瞧着姐夫,琢磨着他的隐隐晦晦的妙语,两家子自然是指这家子国民党和那家子**,三家子不用说是指添上了黑娃土匪一家子。白嘉轩说:“黑娃当了土匪,我开头料想不到,其实这是自自然然的事。”
黑娃确已成了土匪。
习旅从古关道口转移时做了周密的部署和最坏的打算:队伍一直沿着山根行进,在遭到围击时万不得已可以进山周旋。在开赴预定集结地点之前,习旅长在战前动员中讲述了“七步诗”的历史故事。他说:“老掌柜的死了,大哥要拿家事了。大哥想到六七岁的小兄弟现时虽则撞不动他的壮腿粗腰,可小兄弟总是一年一年往大的长哩,长大了即使不跟他争掌柜的权力,也得平分一半家业呀!大哥痛恨他妈为啥要多生这个祸害……”台下的士兵腾起一片笑声,黑娃也笑了。习旅长接着说:“大哥就想,干脆趁他还没长大把他掐死算毬了!同志们,中国现在就是这个样子。我们就是那个要被黑心的哥哥掐死的小兄弟,他的手已经掐到我们的脖子了。我们能像曹植那样唱一首诗乖乖儿地送死吗?”
这支队伍到达一个原上就驻扎待命。那原和白鹿原十分相像,那里的几十个村子同样闹过农协而且现在还挂着农协白地绿字的牌子,许多村子的农协头儿领着农协会员给部队送来了米面猪肉和蒸熟的馍馍压好了的面条。三天后的一个夜晚,中国北方最大的一次**领导的军事暴动发生了。
那是一场从一开始就注定失败的战争,开头的小小的胜利和接连着的彻底溃灭都是无法改易的。从打响第一枪到枪声在整个战场冷寂下来,习旅长的指挥部不断向战争的前沿推进,黑娃从只听得枪响到看见战壕,枪弹曳出的火线交织成一幅美丽的网,像阳春三月母亲在地上绷着的经线。看着倒在扬花孕穗的麦田里的各种姿势的尸体和一张张扭曲得面目全非的脸孔,黑娃没有愤怒没有悲伤也没有一丝害怕,战争原来就是这个样子,战争不过就是这个样子。直到习旅长下令让他把全部警卫一个不留带上去进入战壕时,黑娃似乎才有了知觉才感到某种难过:“习旅长,你跟前不能一个不留啊!”“我现在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这场仗。”习旅长吼起来,“同志们,把你们的能耐用到前沿上去。黑娃你不是有三只眼吗?把三只眼都盯紧大哥的黑心窝打!打不死他也要砸断他一条腿!”黑娃就决定不再争辩,决定服从命令率领警卫排进入人手稀少的战壕。习旅长挥了挥手说:“同志们,把能耐可甭用到唱‘七步诗’上去哇!”那一刻黑娃看见习旅长眼中有一缕绝望的柔情和一缕绝望的悲哀掺和着的动人的神光;这是他最后看见习旅长的一眼,那神光就永久地留在他的记忆里。
进入战壕里头的战斗远不及他的逃亡印象深刻。进攻和溃败时都没有害怕而逃亡时却如惊弓之鸟,那原因是端枪瞄准大哥的士兵时他已经豁出去了,而逃亡时他不想豁出去了。他率领的警卫排谁死了谁活着谁伤了谁跑了习旅长死了活了撤走了到哪里去了一概不明,黑娃被露水激醒时看见满天星光,先意识到右手里攥着的折腰子短枪,随之意识到左手抓着一把湿漉漉粘糊糊的麦穗,最后才意识到肩膀挨了枪子儿受了伤,伤口正好与上次习旅长被黑枪子射的相吻合。他站起来摇摇手臂似乎还不要紧,就绕过一个个横竖摆列着的尸体朝东南方逃去,脚下是绵茸茸的被攘践倒地的麦子的青秆绿穗儿,辨不清大哥的士兵和自己战友的尸体,反正都像夏收时割倒捆束的麦个子摆在田野里。他走着跑着直到看不见尸体直到站立着的麦子挡阻脚步时才又放缓下来,从黑夜终于走到黎明。齐腰高的麦田小路上走来一位拉牛扛犁的老汉,在甜润润的晨风里唱着乱弹,兴致很好嗓门也很好。黑娃跳到老汉当面,老汉一句乱弹卡在肚里扔了肩上的犁杖软软地瘫倒了,紫红色的大犍牛扬起尾巴跑进麦田里去了。黑娃这才看到自己被血浆红了的衣裤。他从老汉身上剥下一件蓝衫留下底下的白衫,脱下老汉的青色夹裤留下里边套着的单裤,把自己的衣裤脱下来揉成一圪塔塞到麦地里,再把老汉的蓝衫青裤穿起来,把短枪掖进裤腰,一下子变成他在渭北熬活时的长工装束了。临走时,他从腰里摸出一块银元,塞进老汉僵硬的手心就匆匆走掉了。
涉过一条河沟时,黑娃脱光衣裤洗刷了凝结在身上的血痕,晌午时分走进一个叫做侯家铺的村子,问到一户正在场上碾大麦的人家雇不雇工,主人留下他顺手把一把木杈交给他翻搅碾过的大麦秆子,午饭算是有着落了。他和主人刚刚端起麻食饭碗,两个背着枪的士兵从大门走进来,追问黑娃的来路,而且一口咬定他是暴乱的逃亡分子。黑娃装作傻愣嘎崩的神气说:“老总你说的话我连听都听不懂。我屋里青黄不接出来混口饭吃倒惹下麻达了!你们不信我也没法,我跟你们走,那也得叫我吃一碗麻食,我干了一晌活饿得……”主人是个厚道人也说起情来:“二位老总就让小伙吃一碗饭,反正他又跑不了嘛!”那当儿黑娃一只手端着自己的碗另一只手端起主人搁在桌子上的碗,准确无误地把两碗刚出锅的热烫麻食扣到两个老总脸上,转身从后门逃走了,出后门的时候他感到了极度的恐惧和害怕。
天老黑时黑娃走进秦岭峪口浅山的一个镇子,十数家人家全都关死了店门,只有两家小栈门板虚掩,门上方吊着一个油纸糊的灯笼。黑娃在镇子上溜了一遭踏查了进山出山的路径,就走进一家小栈,青石垒的柜台上铺着一块黑色光亮的生漆漆过的木板,柜台里头有幽微的烧酒的香气儿。一个佝偻着腰的瘦老汉问他吃哩还是住哩?黑娃说想吃也想住。佝偻老汉说你先住下再消停吃,随之领他走进里间,一排大炕,炕洞里的火呼呼啦啦燃烧着,屋里一股很浓的松烟气味。炕上坐着躺着的几个人,全是山民们烟熏火燎得乌秋秋的脸。佝偻栈主向他介绍有野猪肉獾肉野鸡肉,征询他的意愿要吃碗子还是吃块子。黑娃问啥叫碗子啥又叫块子,才得知削下一块蘸盐面吃叫块子,烩了汤的叫碗子。黑娃又饥又渴自然要了碗子,一只大如小盆的粗瓷碗里盛着满满一碗野猪肉,其实不过四五块,筷子挟不起来就动手抓起来撕咬,又吃了四个在炕洞里烤得焦黄酥脆的黄包谷馍,便觉得浑身困惫不堪躺到炕上了。佝偻店主赶过来说:“客官付了账再睡。臭行道的臭礼行。”黑娃摸了摸没有零钱就交给他一枚银元。夜半时分,黑娃醒过来时已被捆死了手脚,听见有人在黑暗里说:“客官甭惊,我认得你。你去年到咱寨上叫咱改号换旗你记得不?”
“兄弟你演了一出‘二进宫’。”土匪头子说。黑娃被放开手脚解去蒙在眼上的裤子,强烈的灯光耀得他睁不开眼睛。土匪头子说:“亏得我没跟你挂上**的牌号,要不咱俩而今都没有个落脚之地了。”黑娃这时才看清土匪头子的脸,比一年前没有多大变化。去年鹿兆鹏差他来这山寨企图说服这股土匪转成**游击队失败了,现在自己流落到此,自然心境全非了。他站在灯火通明的大厅里,咧了咧嘴角说不出话。土匪头子说:“兄弟你放心住下,没人敢碰你一指头。你好好吃好好睡先把伤养好,要革命了你下山再去革命,革命成功了穷人坐天下了我也就下山务农去呀!革命成不了功你遇难了就往老哥这儿来,路你也熟了喀!”土匪头子唤人来给黑娃肩头的伤口敷了药面,就摆了几碗菜和一坛酒。黑娃喝得脸红耳赤,伏在桌边放声大哭起来。他痛痛快快哭了几声,猛地站起来嘲笑说:“堂堂白鹿村出下我一个土匪罗!”
土匪头子拔刀在手上刺出血滴入酒碗里,黑娃接过刀也割破中指,俩人喝了血酒,又在香案前焚香叩拜。黑娃抬头一看,香案后的崖壁上画着一只涂成白色的狼。拜叩完毕,黑娃说:“白鹿原没见出个白鹿,倒是真个出了个白狼。”土匪头子喝道:“拿宝罐子来。”有人立即送上一只半大的青釉瓷罐,土匪头子把罐儿翻过来,倒出两朵一模一样的木刻黑白牡丹花,要黑娃用手摸出一个来。黑娃问其用意,土匪头子说:“你先摸了再说。”黑娃伸手到瓷罐子里随便拈出一朵来,正是白的。土匪头子笑道:“兄弟有福。”接着告诉他,山寨里养着两朵牡丹,由弟兄们抓阄儿平等享用。这个白牡丹是用重金从城里开园寺买来的,人是绝了。那个黑牡丹的来历向一切人保密而且不许打听,只管享用就是了。黑娃皱皱眉头嘴里啰啰嗦嗦说自己还不习惯弄这号事。土匪头子笑着大声说:“兄弟呀,土匪就是土匪。土匪就享这号福,想享旁的啥福享不上。你顾虑啥哩?”
黑娃和白牡丹睡了,后来也和黑牡丹睡了;白牡丹白得好看,黑牡丹也黑得漂亮。肩伤掉痂以后黑娃参与了第一次抢劫活动,他手脚利索枪法特好脾气随伙儿,三五次抢劫后就深得弟兄们拥戴,土匪头子给他加冕为二拇指。土匪们的组织五花八门称谓也别出心裁,土匪头子被尊称为大拇指,二头目黑娃自然就是二拇指了。有一次抢劫令黑娃难忘,那是在盘龙镇抢劫一家药材收购店铺时,他从装着中药的麻包垛子里头揪出年青的掌柜,竟是白嘉轩的老二白孝武。他掖着他的领口拘得他直翻白眼儿,随手就压到地上面朝脚地,紧接着交给一个弟兄,自己就退到店铺门口来,对守在门口的一个弟兄说:“你进去我来守门。我蹬到一条裤腿里了。”抢劫碰见熟人是土匪的忌讳,叫做蹬一条裤腿或者说撞到舅家门板了。黑娃在门口听见孝武挨打时的惨叫,忽然想起和他以及他哥哥孝文坐他家方桌念书的情景。
洗劫白鹿村白嘉轩和鹿子霖两家的具体行动方案是黑娃一手设计的,纯粹是为了报复白嘉轩在祠堂用刺刷惩治小娥的事。黑娃作了区别对待,要求他的弟兄务必处死鹿子霖,如果时间充足就蹾死他,不料鹿子霖命大侥幸逃脱了,让那个老棺材瓤子当了替身;黑娃对打劫白家的那一路弟兄说:“那人的毛病出在腰里,腰杆儿挺得太硬太直。我自小看见他的腰就难受。”弟兄们一个个情绪高涨,这是替二拇指报仇雪恨的机会。黑娃向弟兄们最后叮嘱一句:“弟兄们活儿做得干净点!”
黑娃随后就到贺家坊看戏去了。他戴着一顶破草帽遮住了半个脸挤在人窝里,瞧见贺耀祖和鹿子霖体体面面坐在戏楼上。他在戏楼下瞥见好多熟悉的面孔,却没有发现白孝文和田小娥。那阵儿田小娥大约正牵着白孝文走进破烂砖瓦窑。黑娃重新回到白鹿村,走进他的窑院,门板上挂着铁锁;他在鸡窝里看看鸡没有了,猪圈的栅栏门儿撇在地上没有猪了;他坐在窑院里一块石头上陷入柔情似水的回味,从腰里摸出一把银元从门道底下塞进去;最后在窑院接村路处站住脚,回头再瞥一眼破旧的窑洞的门板和窗户,踏上慢坡的小路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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