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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篇 三商案 第一章 猪奔、鱼竭、炭危 • 2

  冯赛一直做的是撮合人的事,十几年磨下来,不论什么人,他相信都能圆活。可轮到家中这一妻一妾,他却有些计拙了。

  他笑着摇摇头,正要出东水门,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唤“冯二哥”,回头一看,是旁边曹家酒栈的店主曹三郎,不知为何,苦着个脸。

  冯赛便让胡商先行,回马过去,曹三郎张嘴便是一大篇苦水,冯赛耐着性子听了半天,原来是为酒价。

  大宋酒政实行“买扑法”,酒曲只许官卖,不许私造。酿酒卖酒则按酒税额,包给富商大贾。商人买断某一市区酒务,便能独家酿造买卖,区内其他酒家只能在他这里买酒。私造酒曲五十斤、私贩酒三石以上,皆处死。

  对面的孙羊店是城东南厢最大的酒户,年年都是由他家买扑这一片的酒务。可是今年,东南厢内外的酒务被一个富商高价买扑去了,那富商叫汪石,他并没做过酿酒营生,买扑到这一片酒务后,回头又想转卖给孙老羊。孙老羊自然先是赌气,不肯接手,但毕竟独占惯了的,不愿受别家勒扣,终于还是用高两成的价买了回来。这样,他不得不提高发卖价,东南厢城内外几百家酒肆的酒价就比其他城区高了两成。一角下等小酒,别处卖七十文钱,他们却不得不卖八十五文。

  曹三郎苦着脸说:“那个汪石过过手就是几十上百万,我们这些一杯一盏伺候人的,辛苦一场却白辛苦。冯二哥,您说话有分量,‘牙绝一句话,汴京十万银’,又和汪石、孙老羊都亲熟,您看能不能约了酒行行首,跟他们两位说一说?我们生意做不下去,老孙自家也不好过。”

  冯赛在汴京商界行走十来年,圈广人熟,渐渐做到头等地位,得了个“牙绝”的名号,又素来看重信义,富商巨贾都买他的账,市井间因此传出“牙绝一句话,汴京十万银”的话头。

  冯赛听了笑道:“多谢曹三哥看重。成,我去说说看。不过未必说得通。我有一个月没见汪石了。这两天他该去太府寺交纳利钱,应该要来找我。我若见到他,就约他到孙羊店说一说。对了,曹三哥,我早前引荐那个炭商谭力住在你店里,这两天你可见过他?”

  “几天前,谭力还住在这里,寒食前一天打点行李走了。我也正要问这事,他这两天似乎都没给炭行送炭?我店里存的炭眼看就烧光了,今早去炭铺买,炭铺也没存炭了。明天若再不送来,我这里就得断火了。”

  “我正要去城外寻谭力,先走一步。”

  邱菡透过车厢后壁板的缝隙向外望去,车已拐过了城东南角,沿着护龙河向北缓缓而行。前面就是东水门,难道是去汴河?

  邱菡今年二十七岁,嫁给冯赛已经八年。她的容貌虽然只是中等之姿,但皮肤洁白,目光明净,加之仪态端静,望过去自然让人心生敬慕。然而此刻,她的发髻已经凌乱,双手被绑在背后,嘴被布条勒住,一缕鬓发散在脸前,不时随着车厢晃动,遮扰着视线。脸色则由于惊怕,苍白中隐隐发青。

  她的两个小女儿也被绑着。珑儿紧紧贴着她,将头倚在她的腰侧,刚才受到惊吓,哭了一阵,但毕竟才三岁,并不懂什么,这会儿已经安宁些了。玲儿坐在对面,今年七岁,已经能明白这处境,一双又黑又亮的眼里满是惊恐。

  柳碧拂则隔着珑儿坐在她这一侧,已平静下来,垂眉低眼,呆呆坐着。从侧脸望过去,她虽然也被绑着,却似乎并没有损及她的秀容,眉眼仍旧如同柳叶清露一般,反添了些忧怯,越发惹人爱怜。

  只是,她那一副听之任之的模样,让邱菡有些鄙夷。也难怪,她这样的女子,恐怕早就听任惯了的。邱菡看了一眼柳碧拂尚未隆起的腹部,随即转过头,这时哪有余力花心思在她身上?

  邱菡望向对面那两个男子。两人分别坐在玲儿两侧,一个高颧骨、薄嘴唇,一双手搭在腿上,暴着青筋,手指不住轮番叩动;另一个扁头扁脸、皮肤黝黑,有些蛮憨,昏蒙蒙一对大眼珠不停地左右转动。两个人衣着样貌看着很普通,像街头寻活的一般力夫杂役,眼神却时刻透着警觉。

  两人看邱菡在打量自己,一起回盯向邱菡,邱菡忙低下头,暗暗寻思。丈夫冯赛说今天要带胡商去东水门外汴河接货,这车又正前往东水门,难道是丈夫想替柳碧拂庆生,我没有搭理,他在故意捉弄?但戏耍也有个限度,绝不至于此。这事若和丈夫无关,那又是为何?

  恐惧寒水一样涌起,她不敢再深想。

  才出城,冯赛就觉着景象不对,汴河虹桥那头传来一阵阵呼喝叫嚷声,沿街的人全都伸脖踮脚,朝那边张看,有的急忙忙赶过去瞧热闹。这几个月汴京不太安宁,不时闹出些稀奇古怪的事件,恐怕又生出什么异常了。

  冯赛不爱凑这些闲趣,见胡商的骆驼队已过了护龙桥,忙追了上去:“易卜拉,那边人挤,这会儿不方便过桥,咱们在这里稍等一下,等乱完再过去。”

  对街军巡铺前龙柳树下有片空地,胡商就吩咐三个仆役把骆驼赶到那里。冯赛和易卜拉也走了过去,站着说话。这时,虹桥那边人声越发震耳,冯赛朝那边望了望,视线被树和房挡住,望不见什么,只看见人们纷纷往河岸边奔过去,恐怕这次事件不小。他这时也不由得有些好奇了。

  正在张望,见一个粗壮后生挑着一副挑子走了过来,外衣褪到后腰上,露出里面一件破汗衫,甩着两条腿,走得飞快。冯赛认得是沿街卖乳酪、乳饼的牛小五,他的货是从东城外乳酪何家赊取,何家因学到了胡人制法,乳酪比城里各家都鲜浓些。冯赛想着妻子邱菡爱吃他家的乳酪,便叫住了牛小五:“小牛哥!”

  “冯大官人!”牛小五忙笑着止步。

  “虹桥那边出什么事了?”

  “似乎是一只客船桅杆没放下,撞到了桥梁上。我赶着进城,没细看。”

  “哦,就这点事……你进城送些乳酪去我家。还是那个价吗?”冯赛从腰间取下钱袋。

  “现今什么都涨价,乳酪也……”牛小五憨笑了一下。

  “现价多少?”冯赛也笑了。

  “一块只敢涨了两文钱。”

  “好,送十块去……”

  冯赛正要掏钱,一低头,见牛小五挑子前面竹筐里套了个木盆,里面盛着清水,水里有七八尾鲜鱼,鱼样各个不同,有青鱼、鲤鱼、草鱼、鲢鱼……个头都不小,均在一斤以上,水底竟还有一只鳖。

  “你如今还搭卖鱼?”

  “不是,这是我爹昨晚从汴河里捞的,留了两尾自己吃,剩的拿出来卖点钱。”

  “你爹会捞,捞的鱼竟不重样。”

  “只是昨天运气格外好。”

  冯赛想起柳碧拂怀了孕,该多滋补滋补,见那只鳖至少有二斤重,就问道:“这只鳖多钱?”

  “这个没卖过,我也说不准,大官人想要,随便赏几个钱就成。”

  冯赛估摸时价三百文钱左右,又想到单买鳖,怕邱菡会介意,便从系在马鞍上的钱袋中取出七陌钱:“那鳖就算三百文,另一百五十文再买两尾鱼。再加上乳酪一陌钱,总共七陌,都是街市通用陌数。”

  一陌钱原本是一百一串,但中唐以后,铜钱紧缺,官府就用八十文抵一陌,叫“垫钱法”。到五代后汉,为刮钱,又创出“省陌法”,民间向官府缴纳赋税,仍按八十文算一陌,官府出的钱则减去三文,七十七文算一陌。大宋沿袭了“省陌法”,官中一陌为七十七文,民间各行各业陌数则又各不相同,鱼肉菜行七十二,金银行七十四,珠珍行、雇仆婢六十八,文字五十六……为求方便,街市通用的则是七十五文。

  “成!”牛小五忙笑着点头。

  “那就一起送到我家里。她们爱吃什么鱼,让她们自己选。”

  牛小五憨笑着点头,双手接过钱串,见都是崇宁年间的旧铜钱,更加欢喜。这几个月,市面上的宣和新铜钱突然冒出许多假钱,冯赛为免麻烦,托解库的朋友,将家用的钱全都换成了三年前的崇宁旧钱。

  牛小五打开背着的钱袋,将七陌钱揣了进去,钱袋口一斜,里面零散的一枚铜钱跌落到地上。牛小五忙俯身捡起那枚钱,吹了吹灰,用两只手的拇指和食指托着那枚钱,神色忽然变得十分恭敬,朝着天空拜了两拜,嘴里默默念叨了两句,又从腰间取出张旧帕子,小心将那枚钱包裹起来,仔细揣进怀里,这才向冯赛道声谢,挑起挑子走了。

  “他刚才在做什么?”胡商易卜拉纳闷道。

  “他是在拜‘母钱’……”冯赛笑着解释,“今年不知从哪里起的话头,在街市间纷传,说你若是不小心掉落了一枚铜钱,那枚钱便是‘母钱’。这母钱是一个人所有钱财之母,不管多少钱财,都是这枚母钱所生。母钱哪怕用出去,只要财运在,过不多久又会回来,还会带来许多子钱、孙钱。但财运一旦衰减,母钱便会逃离而去,并会带走所有子孙。不过,母钱离开时,会暗中提醒人,看似无意中掉落,其实正是母钱在提醒。这时若好好供奉这枚母钱,钱财便不会流散。”

  “那以后我也得看好我的母钱。”易卜拉笑起来。

  冯赛也笑着系好钱袋,一抬头,却见一个年轻男子骑着匹栗色马,一路小快步,从城门奔了出来,样貌清秀,略有些纤弱,是柳碧拂的弟弟柳二郎。今早冯赛一直等着他一起去接货,却不见他来。

  柳二郎看起来神色十分慌急,若不是街上行人多,他恐怕骑得更快。他在马背上不停往两下里张望,快要奔近时,一眼看到了冯赛,忙催马快步奔了过来,险些撞上一辆三头牛拉的厢车。他忙扯住缰绳,偏转马头,绕到近旁,大声道:“姐夫,两位姐姐被人拐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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